听之有声 思之成咏
——记“海上画派”先驱者蒲华
邵洛羊
际于十九世纪初末二十世纪初,上海画坛多半乐道三位艺术大师:任伯年、虚谷和吴昌硕,殊不知稍早一点的时间,尚有一位天资高迈、风神超逸的蒲华。他身如野鹤,心似岫云,淡泊名利,敝屣权贵,尽管“豪横人间笔一枝”,却一直沉玉埋珠,难获世珍。
直至近几年逐为世人所关注。一九八0年和一九八二年,嘉兴博物馆和台州地区文管会先后举办了《蒲作英书画展》,上海《艺苑掇英》和《美术丛刊》也先后出了专辑,蒲华渐渐闪烁出光辉来。
中国历史悠久,乃一文明古国,中国画的美学思想和风格体貌,有自己的艺术规律和艺术特征。南北朝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篇中写道:"独造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第一个提出"意象"一词。画境缔造的追求是:神要畅,意要达。东晋和南北朝诸贤,洎乎唐、宋的张彦远、苏轼、黄庭坚、米芾等先后从不同角度有所揭示。然而艺术的发展总有客观规律和过程,思想先行,创作实践往往跟随不上。 中国画发展到唐、宋,流向侧重于循法、尚工,是形象重于畅神,状物高于达意。蒙古族入主中原后,社会振荡而思想活跃,不少江南士人恬退山林,寄情于书画,中国画的实际领导和审美意趣,由宫廷转达向民间。元画的流向,从尚工走向尚意,倡导"书画同源",力主"邱壑内营",标举写"胸中逸气",认为画中的最高境界是"意"的追求。明清两代绘画循此路数伸展,在立品、达意、畅神、抒情的求索中增厚了求趣的情意。
到了明末清初,进一步强化了金石篆刻、书法、诗文、款识和画要有无间的化合,在花卉和"四君子"领域里形成了具有文人画气息的大写意路数。集其大成,登其峰巅的是吴昌硕,而当初披荆斩棘,开径辟路,破泥古之积习,开"海派"之新风者,应推蒲作英。蒲华的祖上编籍"堕民",在明代称"丐户"。相传元军灭南宋,将俘虏和"罪人"集中于绍兴等地(绍兴称"乐户"),数百年来视作"贱民,""卑贱族",不准与平民通婚,也不许应科举,(辛亥革命后稍弛),只能做"猥贱杂役",如喜娘轿丁之任。
蒲华幼年做过庙祝,因为读书识字,在庙中扶乩开沙盘,备尝人间酸辛。及长,其书画用笔宛如划沙,盘屈有奇气,人谓与多年扶沙盘有关。迁居来沪后,曾经作客小长芦馆严姓家,主人奇其才,待若上宾,而众门客鄙其出身,甚至羞与共席。独吴昌硕青眼相加,识作英于风尘中。蒲作英年长吴昌硕十二岁,两人曾合作,一画梅,一写竹,昌硕题了"岁寒交"三个字。作英也写上"死后精神留墨竹,生前知己许寒梅"。
吴昌硕在蒲华的"芙蓉庵燹余草"序言中回忆往事:"作英蒲君为余五十年前之老友也,晨夕过从,风趣可挹。当于夏月间,衣粗葛,橐笔三两枝,诣缶庐。汗背如雨,喘息未定,即搦管写竹石。墨沈淋漓,竹叶如掌,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其襟怀之洒落,逾恒人也如斯。"两位艺坛巨匠,品相埒,艺相等,两相心折,实是近代之俞伯牙与钟子期。作英晚年定居于今之上海市汉口路西藏路间的"登瀛里",小楼仅可容膝。邻近有"外国坟山",春节自书春联"老骥伏枥,洋鬼比邻",可见其风趣。
这一带妓女聚居,旧称"野鸡窠"。有一天昌硕往访,敲不开门,曾作一诗,末二句为"柴门日午叩不响,鸡犬一屋同高眠"。蒲华应过岁考,试卷字迹写得伸张出格,考官不喜,得一"复试四等",勉强中个秀才,也曾服官于某地,又不耐脚靴手板向上司俯首,便"飘然解组归",浪迹春申江畔,赖卖画鬻字为生,破衣尘甑,一生蹭蹬。他所处的时代,正值"方生未死"之前夕,黑夜将尽而曙光未露。从他的诗句中,能听到他的呼喊:"万斛愁难遣,千秋志恐虚。""照人肝胆与谁归?""安得风尘消世虑?一竿投老水云乡。"
他还有一诗,中有:"征衫色减风尘里,彩笔芒颓草莽中"二句,既概括了生活中的颠簸,也道白了艺术上的遭遇,愤世嫉俗,溢于言表。但蒲华是倔强的,他在题《菊》中写道:"莫向秋风愁老大,晚香劲节自扶持。" 蒲华卖画订有笔单,却从不计较锱铢,有人替他磨墨,或送他几枝雪茄烟,就即席挥毫。他爱酒,有人置壶酒於纸砚傍,饮至微醺,就欣然命笔。平素不自矜惜,有索辄应,得钱黄垆买醉,斗酒为乐。没有人替他磨墨,就稍磨即用,任意挥漉。淡淡水墨,纵横得欠干净了,人呼之为"蒲邋遢"。他善於当众挥毫,大屏巨幛,顷刻可成,时无匹敌。
据吴东迈先生(吴昌硕次子)说,他"见过蒲华,容貌不甚苍老。""蒲华画竹子,初师文征明,惜早年之作,今已难观"。"看见过蒲华的画竹,自题'仿傅歗声',傅是鄞县人,可能是蒲华的启蒙老师。"傅啸声其人,未见著录。蒲华三十多岁时曾客宁波、台州一带十余年,可能在此时相识傅某。浙东一带有画家林蓝、傅啸生、姚梅伯、赵之谦等人,都对蒲华有影响。吴东迈说的"傅啸声",可能就是傅歗生。蒲华青年时也从过同乡人周闲学画,周闲(一八二0--一八七五)字存伯,吼范湖居士,其画气厚笔秀,得陈淳、李鳝法,对蒲华的风格形成有相当影响。蒲华的画,既法古贤,亦师近人。
蒲华画花卉,中年学青藤、白阳,晚年行笔劲峻古厚,一片天籁,以篆书、隶书、草书入画,自成面目。选刊的《乌丝阑上十三行》之双钩水仙和兰叶如屈铁之《空谷幽香》。气质、功力都是上上乘,是他七十三岁的代表作。无年款之四屏条《牡丹》、《荷花》、《菊花》、《梅花》,笔墨精炼,刻意经营,和往常淡墨随意之作大有不同,画来不减天趣,洵为佳品。他最擅画竹,可惜最早年之作未见,说他是学文征明,想见那时候的画竹,可能结构严谨,风致挺秀的。
他仰慕乡先贤吴镇的画竹成就,对文同、苏轼尤为倾倒,在一部墨竹集册中题有"文苏余韵"四字。晚年写竹,悬笔中锋,干枝直挥冲天,劈叶如刀斧下斫,风雨骤至。尤善於结顶。他写的竹子,寓冲于劲利,含婉约于峻直。有首题兰竹诗,曲曲写出他的胸臆:"潇潇风雨入秋多,吐出胸中墨几何?一片凉声午梦,竹间丛翠湿岩阿。"《墨竹》一图,上题"疑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诗句是文同的,而气概却是蒲华的。
当时,吴昌硕的画竹,受他的影响。画集选刊的《小瓶花斋》一图,笔简、墨澹、意远,为蒲华山水又一格。中国画发展到清末的同治、光绪年间,画坛沉沉,笼罩着守旧之风。王忘庵花卉的纤丽之品,小四王、后四王山水的模拟因袭,人们已经看得腻了,开拓者终于前后崛起。破中有立,创设清新之境者为四位大师:蒲华、虚谷、任颐和吴昌硕。蒲华年龄最大,他的画,他的书法,他的诗,尤其是他的气质人品,不少人受其影响,吴昌硕就是其中一位。在开创近代"海上画派"的征途中,这四人宛如接力赛跑,蒲华跑的是第一棒,他起跑得好,其功不可没,我们应该确立他在中国绘画史上应有的地位和作用。我的短文,带住了,用蒲作英自己的诗作结:“胸襟潇酒墨花飞,漠漠风清与露霏。消得尘氛医得俗,从知吾道入精微。"蒲华绘画作品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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