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画家没有资格去评价黄宾虹的画”,资深黄宾虹研究者童中燾说。他也曾经谦虚的表达:“对于黄宾虹,我几乎不懂”。
黄宾虹身上带有太多思考,也充满疑问,他把最旺盛的情感投放到笔墨世界,秉持历史担当和使命精神,重新唤起我们对中国文化精神的重视。当他在1929年面临“革命”和“遗老”两个选择时,最终用书画形成了自己的突破。
所以,黄宾虹绝非仅为技法高超的“文人画家”,这种单一身份的认知不仅片面,而且有害,因为它遮蔽了很多深藏画面之下的丰富内容,会让观者无法真正理解“黄宾虹”的真实与丰满,自然也不会真正明晰黄宾虹卓绝的艺术成就。
黄宾虹作品:《溪山访友》
黄宾虹的一生几乎经历了近现代中国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其人生经历之丰富是时代赋予的礼物,他在“寻找”的过程中感受到的各种真知灼见及遇到的各种面貌都是知识,他给予感悟并汇集内心,终究成就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
2015年3月25日-5月18日(黄宾虹生平展为常设展览)“纪念黄宾虹诞辰150周年、逝世60周年系列展”正在西子湖畔的浙江省博物馆进行,通过这次集中性的大展,黄宾虹的生平、书法、花鸟、设色等方面的细节和成就再次被社会高度关注,有血有肉的黄宾虹或许借此能得以展现。
“纪念黄宾虹诞辰150周年、逝世60周年系列展”展览地
黄宾虹是谁?
黄宾虹是谁?画家?书法家?文学家?或者,收藏家?
都是,又都不仅仅是。
“黄宾虹是全面性的高峰:书法、理论、花鸟、山水、鉴赏、收藏各方面的高度都和别人不一样,合在一起看,黄宾虹的确是个一号人物。人品、苦功、修养、才情、思想这五个方面他都具备,所以从知识分子的层面来看,他是最高的。”在杭州黄宾虹学术研究会顾问、著名美术评论家郑竹三心里,黄宾虹是一座不得不仰视的高峰。
哲学博士孙善春直白说出了当下识读“黄宾虹”存在的问题,“应该用和以前不一样的方式去谈黄宾虹,因为那些说法已经不能为我们带来新的东西。他好像在那里不变,但我们每次谈起的他时候应该都有新的东西。其实,这不是黄宾虹的问题,而是考验我们的问题。”
黄宾虹作品 《楚山春晓》
那么,什么才是理解黄宾虹的正确方式?
“有人说黄宾虹是一个有情怀的文化工作者,有人把他当成中国旧文人的延续,我觉得如果不把黄宾虹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或文人,而是作为知识分子来看,是很有趣的,但要会区分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第一种是把知识分子当作社会分工来看的,没有尊敬也没有贬损,他们只是和知识打交道的专业人员,但如果把黄宾虹看作知识分子,就是另外一种了:对知识的追求、真知的渴望、好奇心、审美、对真理的探索等,是思想意义上的、探索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这是理解黄宾虹非常重要的角度。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应该如何看待艺术家?其实二者意义相同,艺术家就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因为艺术家追求的是真知,是通过一朵花、一片叶去寻找世界的真理。艺术是人类理解世界的一种方式和道路,所以,我们应该从真知的意义去理解知识分子黄宾虹。”
“我记得故宫博物院曾经有一个年轻的研究者说过,仅故宫博物院藏黄宾虹画作的题字就犹如一部中国美术通史,熟读了它,就等于是熟读了中国美术通史”,郑竹三如此表达对于黄宾虹的敬重,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要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去解读黄宾虹。郑竹三认为,黄宾虹博古通史、通诗、通文、通美术史,反过来说,因为美术史也让他通史、通诗、通文以及通鉴赏,成为一个文学家、理论家,用美学的角度讲,他是一个浑厚华滋的哲学家。
黄宾虹作品:《湖舍初晴》
而同样的作为一个一开始“并不欣赏”黄宾虹的周昌谷来讲,到了真正理解黄宾虹的时候,他用神枪手形象的来比喻黄宾虹。
“黄宾虹和潘天寿,这两个中国绘画史上的大艺术家,各方面的成就都很高,两个人都是神枪手,但是神枪手之间也是有不同的,黄宾虹是隔空点穴手法,所谓自由发挥的画,胸中似有雄兵百万,因为他的理论体系、文学体系都是相通的。而潘天寿则是需要瞄准再打的神枪手,所以他的每张画都是经意之作,包括构图、感觉出来都是很严谨的”,郑竹三回忆到其恩师周昌谷对于黄宾虹的形象比喻,一个是不经意之作达到经意成之,一个是经意之作达到经意价值之作。
童中燾则是从理论层面解释了为什么从“知识分子”的角度去看黄宾虹。“黄宾虹以’学人之画’或’士夫画’自任,因品学、工夫、历史责任感与担当,有士夫、文人的情怀,画家的工夫,而超越之;是’非止艺行’、‘技进乎道’,真善美一体的中国画之‘道’的典型”。
在童忠焘的评价里,认为黄宾虹是“特重’内美’。所谓的内美,包括自然美,书法文字,画体,画的结构、法则,以及作者品质、学问、胸襟、境遇等,包涵甚广,涵盖了整个中华文化精神,实为中国画之’实质’”。
黄宾虹作品 《茂林幽静》
黄宾虹的选择——从政治人物到艺术人物
浙江省博物馆研究员骆坚群用两个字来解释“变法”。“他开始是走科考这条路的,但到1892年就放弃了,这比科举正式废止的时间提前了十三年。所以他是自觉性的,为什么会自觉?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和那些准备要推翻这个制度的人有了联系,所以我觉得他算是那些人里很清楚的一个。”骆坚群认为黄宾虹的“自觉”意识很重要。
“公车上书失败之后,黄宾虹终于和他仰慕已久的谭嗣同见面了,他跟谭嗣同在一起的时候,有两个字对他有很大影响,就是’变法’,变祖宗之法,这次见面之后,他参加安徽公学,成为铁路代表等活动。其实已经从’乡绅’变成了一名’议员’,这是从传统的’体制内’突破出来了,这种身份的转变过程就吻合了社会的变法”,骆坚群强调了这次会面对黄宾虹的重要作用。
洋务运动到辛亥革命一连贯历史大潮的始终衔接,使年轻的黄宾虹渴望通过自己的行动产生一些改变。浙江大学教授陈振濂描述了这段时间黄宾虹的活动:“他做报纸,参加当地的党员活动,甚至自己开办造纸厂,这表明黄宾虹早期介入革命活动并不是浅显的,而是深入其中。后来安徽要办铁路,黄宾虹更是名列两个代表之一。中国的铁路在明末清初始终是最大的社会焦点和话题中心,很多纠纷都源自这里。即使在初期,他也几乎成为地方革命组织的领袖。”
黄宾虹作品:《仿唐李山水》
后来因为一场所谓失败的事件(1907年,黄宾虹因为某个罪名被通缉),他离开安徽来到上海,脱离了原来的环境,却面临了一个对他日后走向极其关键的选择。“这个时候政府已经开始崩溃,所谓的遗老们希望保国保种,沈增植想招募黄宾虹走书院这条老路,此外还有一条新路,是什么?办杂志、报纸。黄宾虹选择了新路。”
1909年,黄宾虹接受邓实的邀约,任《神州国光集》编辑,留在上海。在神州国光社与同事蔡守订交,彼此切磋画艺,开始将南北宗绘画合二为一以沟通中西画学的变法尝试。1911年春,黄宾虹携全家定居上海,并与国学家合编出版《美术丛刊》,这也意味着黄宾虹从编政治刊物-南社刊物转到编艺术刊物,这样的背景是当时其他画家所不具备的,他也逐渐从政治人物转向艺术人物,知识分子的趣味更加浓郁。
黄宾虹艺术馆生平展部分展品
黄宾虹的《美术丛书》一直是美术理论界的必读书目之一,是少见大规模的成系统编排,黄宾虹以当时最新的编写体例来撰写画论,他有报纸、有专人、有别人和他对艺术的交流,如傅雷,使他的画论之作和当时很多画家编写教材式的画论不同,加上他在社团组织、办学、著作等举措方面的出类拔萃,他当时拥有很高社会地位。
另外,当时上海所有想买中国书画的人都会先找黄宾虹,他还去北京故宫帮助鉴定书画参与故宫,他在鉴定收藏界交流的密切程度也超过我们的想象。根据近人的研究,黄宾虹在北平时,就和欧美的艺术界人士有很多接触,谈起西方各派新潮艺术的时候也是如数家珍。
黄宾虹作品:《春满湖山 》
“这个时候就能够看到黄宾虹的一种思路或所谓的方法论,他很会把他关注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表面上看不出来他跟“新文化运动”有什么关系,但是比如全国第一届美展就是’新文化运动’的产物。‘新文化运动’开始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后面会出现什么,可能是文学或语言上的一些改造,但实际上它带动了艺术学校、全国美展的出现,这种情况下能够扎进去起主导作用并把自己绘画的变法带进去的,只有黄宾虹。”
骆坚群一语点醒梦中人:“有个契机,是什么?就是1929年第一次全国画展。黄宾虹真正参与到社会性美术运动,他不光是组织者之一,还是评委之一,而且他在当时的画展会刊里一直连续发表文章,真的是积极参与。所以我要讲到他是知识分子的一面。”
黄宾虹作品 《云归草堂》
黄宾虹的“武器”——文化美术事业
为什么是1929年?
此时的中国画坛,特别在上海,传统的价值观在激进的革命风潮中遭受重创,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核心之一是东西之争,而文化的东西之争又在进化史观的引导下演化成新旧之争。西方代表着新,也代表着先进,中国传统则成为旧与落后的同义语。
而对于像黄宾虹这样衣钵古代传统绘画的学者型艺术家,他仍旧依靠传统艺术的价值评判体系来衡量自己的艺术选择。
“全国第一届美展举办之后,他的思路逐渐形成,那时候他写了很多小文章,讲新艺术的可能性,这就是新文化运动带来的好思路,他用自己的方式,不但影响新文化运动后面的成果,也得到“新文化运动”带给他的东西。”骆坚群在接受雅昌艺术网记者专访时说道。
黄宾虹在第一届全国美展期间撰文《美展国画谈》,文章主要叙述展览中的国画部分,其中明确的阐述了他的画学主张,“余浏览数四,因为缅想我邦书画同源,具详史志,流派变迁,重在笔墨,师承有法,千古不移。”笔墨一直是他作为衡量绘画高下的根本标准,并且他的论说方式与概念系统也完全是传统的。
黄宾虹作品 草书临陆机《平复帖》
同年黄宾虹以个人或群体的名义参加参展了不少团体或者友人的不同种类的展览会。艺术团体和官方艺术展览的不断涌现确是将中国美术引入现代化运动的模式中,也以审查、竞赛和奖励制度来结束艺坛山头林立的混乱局面 ,掀起了百家争鸣,此时的有志之士人人都背负着复兴民族文化的使命。他们更多的是提出问题,以及在借鉴西方与反省传统之间的迷茫。黄宾虹从“笔墨”入手“师古”,坚持传统,似一股潜藏的暗流,平和而自信地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并从他自身的成功来指出国画的出路。
所以,陈振濂会认为:“在传统文人士大夫土壤中成长起来的黄宾虹,就成了鲁迅说的’从旧文人圈里中杀出来最具有杀伤力的那拨人’。”并且黄宾虹逐步的成为有着传统“士夫学人的公共知识分子”。
黄宾虹作品:《水殿溪阁 》
“我们说的’知识分子’,往往指的是当代公共知识分子的概念,黄宾虹的骨子里还是有士大夫的传统,所以他有一个词叫‘士夫学人’,实际上‘士夫学人’可以是两种人,也可以是一种人,因为传统文人的目标是做官,这个目标很明确,如果没有做成官,仍然可以是学人,所以士夫、学人是不分家的,这就是士大夫传统最大的特色。在古代,士大夫对所谓的庙堂绝对是忠诚守护,但同时他相信这个庙堂是‘民本思想’,但到了近代,没有做成官的知识分子对庙堂的态度改变了,要治理和监督,这件事情在古代是不自觉的,现在是制度化,这件事情在黄宾虹这儿是需要转弯的。”
于是,黄宾虹提出了“民学”概念。“他坚持‘民学’是世界潮流,同时还强调知识分子的公共性。政府跟民众的关系是否合一?这件事情是需要有人质疑的,而这个质疑的人必须有一个公共承认的身份。我觉得黄宾虹在心里已经开始做转变。但这个转变从他的实践上看,不是破坏性的,而是建设性的,建设性放在哪里?放在他所谓的文化事业上。”
黄宾虹作品 山水画稿
“黄宾虹实实在在连接了两件事情:理论与实践。当他的绘画没有被大家关注的时候,他就知道所谓知识分子的实践,他还给实践定了规矩,这是一般画家做不到的。你画得怎么样,他不会直接说,但会告诉你中国画是连接古代、今后包括现在的东西,笔墨是底线,没有笔墨就别谈中国画。”
“这样一来,规矩有了,特征有了,中国画就和民族挂上钩了。‘五笔七墨’这篇文章定了以后,黄宾虹 70岁左右,他绘画的风格面目确认下来。但这样一个金石大家,在他70岁甚至80岁之前,金石进入绘画这件事情他非常谨慎,但是到了80岁,他让金石进入到画面里边去了,他的画也基本上完整了, 90岁前后他还画一些实验性的东西。”
黄宾虹是“老树开花,在他眼里,学问与社会不是对立的两面,就是有担当,这才是有血、有肉、有温度、有高度的黄宾虹。”
黄宾虹作品:《粤西游记》
【结语】黄宾虹终其一生于笔端,但画面上却看不到任何世事变迁的环节,经历复杂人生,却没有选择躲在小楼,而是积极投身社会事件并做出各种表达,在出版、教学、绘画、鉴定等多方面齐头并进,这样“复合”黄宾虹是否能通过“知识分子”这个概念说清楚?这个深矿里究竟埋着什么?黄宾虹的书法、花鸟、颜色和市场究竟是什么模样?迷局只掀开一角,解读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