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小时候学写毛笔字,印象最深的是那本练习簿:在大大的米字格里,印着用红线钩出的空心字,我们在笔尖蘸上墨,小心翼翼地把字填满。
对于一个初学的小孩子来讲,那支笔似乎有些太长了,握笔的姿势不习惯发力,墨在纸上常常会歪、会抖……所以就很纳闷:古代人为什么要用这么别扭的方式写字?
毛笔书法,对于今天的大多数人来说,只是幼时一种浅尝辄止的训练。若是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一旦放下,便不会再拾起来了。然而,真正对汉字产生一种深刻的视觉印象,可能也正始于那些描红或双钩的轮廓,在一点一滴、一笔一画中,引领我们认识汉字的精妙与丰满。
不是每个人都深谙书法,但对于毛笔字,我们都有一种宛如儿时记忆般的亲切感。
每次欣赏古代书家留下的墨迹,感受它们的曲直有度、神采飞扬,看它们是字,又似图画,似音乐,似舞蹈……那是一个生命旺盛的世界。静静品味,渐渐入神,仿佛也把幼年余留的那些空心字重新填上了。
书写,是一种能力。能写一手好字的人,常常能令人另眼相看。
过去的人常常写信。看一个人写的信,首先是要明白对方传达的意思——这属于文字的实用功能。
如果读完之后,还忍不住一看再看,逐渐忘记了字面的意思,沉浸于字的线条、间架结构所带来的美感——这时,才能称之为“书法”,才产生了审美。
一个人的书法,大多以楷书为基本功,写成的第一个字很可能是“永”。“永”字中包含了汉字的主要笔画,据说当年王羲之练这一个字练了许多年,后来流传下来了“永字八法”。
王羲之年少的时候,有一位卫夫人教他写字,她的书法诀要是《笔阵图》。《笔阵图》或许是“永字八法”的前身,它指导人写基本笔画,却又不像是在讲怎么写。
比如,“、”,如“高峰坠石”。这一“点”,如何写?不给你讲技巧,而是要让你感觉到:山峰之上有块石头坠落下来。
这块石头,有重量,有质感,坠落时还会有速度、有力量……《笔阵图》一边教书法,一边叩开丰富的感觉世界。
王羲之 快雪时晴帖
再如:“一”,如千里阵云,像云层在辽阔的天际排开阵势,延展伸张;
“丨”,如万岁枯藤,像一根顽强坚韧的老藤,看似枯老,却毫不妥协;
“㇏”,如崩浪雷奔,像汹涌而来的滔滔潮水,连绵不绝,咆哮如雷……
《笔阵图》和“永字八法”一样,都是先把字拆开,把字义消解,在笔画中进入视觉的审美,并调动起身体丰富的感觉,去体会,去感悟。
冯承素 摹兰亭序
审美,是跟自己生命息息相关的活动。失去了回归自身的感受,艺术和美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书法的美,是与生命相通的。“高峰坠石”,学习了重量与速度;“千里阵云”,感受了开阔的胸怀;“万岁枯藤”,懂得了强韧的坚持……通过书法,我们可以感知世界一切现象,这也是书法美学的意义。
原来,卫夫人之于王羲之,不只是书法老师,也是生命的老师。
一个汉字,是一个表达概念的符号,也是一个表现生命的单位。
宗白华先生认为,中国人写的字能够成为艺术品,主要有两个因素:一是由于中国字的起始是象形的,二是中国人用的笔。
象形的字,可以在抽象的点、线、笔画中,表现一个生命体的骨、筋、肉、血;而中国的毛笔,铺毫抽锋,极富弹性,所以巨细收纵,变化无穷。
书法的世界,因此有了丰富的想象、勃勃的生机。
怀素 自叙帖(局部)
唐朝的张旭,用书法表现世间各种形象:“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通过自己的情感体会,这些形象都是“可喜可愕”的。
张旭的楷书写得非常好,但热爱狂草更多一些,这种书体更利于情感的宣泄。“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一旦有动于心,他就会用草书来抒发。
一幅书法作品,可以展现作者创作时的生命状态,让瞬间挥洒的、永不复得的情感,在纸上凝结成为永恒。
书法,是生命的立此存照。
张旭 古诗四帖
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
今天很多人去看书法作品,尤其是行书和草书,可能根本无法辨识上面写的是什么字,但仍能感受到那种飞扬的神采。
书法能成为独立的艺术,因为它可以摆脱文字的实用功能,不用表达字形字意,只用线条的形态、点画的轻重、行笔的缓急、结构的疏密,就能在纯粹的视觉美感中表现出神采。
王羲之的行书,遒美健秀,心随笔行,在浪漫的时代里只做真实的自己;欧阳询的楷书,规矩方圆,是书写的典范,也是做人的楷模;张旭、怀素的草书,合称“颠张狂素”,颠和狂,又何尝不是生命的调性!
怀素 论书帖
据说,当年张旭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在顿挫的神韵和豪荡的气势中,顿开茅塞,领悟了狂草的笔法。
《新唐书》里还说,张旭会在酒醉之后,“以头濡墨”。这甚至已经算是一种即兴的表演艺术:以肢体的动作,带起墨的流动、泼洒,倏忽之间变化无常,如急风骤雨般不可遏制。
杜甫看过公孙大娘舞剑之后,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为同时写书法美学和身体美学的佳句。
“来”与“罢”,是“动”和“静”,是“放”和“收”,是“速度”和“静止”。“雷霆”,是向外爆发的力量;“江海”,则是向内含蓄凝聚的力量。
书法和舞蹈,最后都不只是体现外在的形式,而是要向内寻找身体的力量,还有生命的各种可能。
林怀民的“云门舞集”,曾编排书法系列的三部曲。
从行草到狂草,舞者的翩跹身影,恰似书家手下飞舞的笔墨。舞者用身体的动静收放,诠释着书法的美丽意象:用身体的形态,模拟“永字八法”;用身体的舞动,呼应书写的笔迹;用身体的张力,表达墨的酣畅淋漓……
蒋勋先生在评价这部舞剧时说:
“舞者的身体,像洪荒里的第一声婴啼,有大狂喜,也有大悲怆。”
“舞者的身体用到极致,飞扬在空中,翻卷腾跃,像狂风里的乱叶,像一朵落花,挣扎着离枝离叶,像最孤独的武术,没有可以征服的对象,回来征服自己。”
书家落笔之时,何尝不是一个舞者?
他们感受着自己的气息,用身体的律动运笔,调动整个生命的气势,聚合,发散,跳跃,低盘……墨的酣畅,也是身心的酣畅,它是自由自在的,也是因循法度的,有凝固的墨迹,也有律动的灵魂。
用毛笔写字,是全身的投入,也是一种生命的呼吸。或许人生就如这书法、如这舞蹈,上一刻平铺直叙,下一刻峰回路转,停顿时安静得像一座山,引导时像泉水汩汩涌流不断。
那些毛笔字,用书写与生命的重叠记忆,讲着中国人内心深处的东西。因此,纵然隔了千百年的时光,它们仍然无比鲜活,无论何时拾起,都能把灵魂重新唤醒,恍若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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