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有悠久的历史,是一种讲传承、重积累的艺术。齐白石从一个普通木匠成长为一代大师,是因为他有很好的传承也有出色的创造。就传承而言,他学习过哪些人?学习的态度与方法如何?
我们知道,齐白石学画从《芥子园画传》入门,而后从萧芗陔学画肖像,从胡沁园学画工笔花鸟,从谭溥学画山水,又得到过尹和伯画梅和沈姓画家草虫的画稿。这些老师前辈,都是民间画师或地方画家,艺术水准并不很高。齐白石从他们那里学到的,还是初步的画理、画法与画史知识。远游近10年,他接触到了更多的古代画迹,学习传统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了。
齐白石 墨虾
从白石自述、题跋和遗留画稿可知,他学过的画家有倪云林、沈石田、唐六如、徐文长、八大山人、石涛、金冬心、黄瘿瓢、李复堂、高凤翰、罗两峰、赵之谦、孟丽堂、张叔平、周少白、钱慧安、吴昌硕等。但学与学是不同的。与黄宾虹、萧俊贤、陈师曾、金城等同代画家相比,齐白石所见到、熟悉和临摹的古代名迹,要少得多。他曾用功于石涛、八大,但他看到了多少他们的真迹,实在很难说,至少在60岁前,他没有条件接近大收藏家,没有钱买古代名作(齐白石一生不作收藏)。
定居北京后,他有条件看到古物陈列所和故宫的名画陈列,但迄今未见到这方面的任何记载。北京也有许多收藏家或兼能收藏的画家,如颜世清、金城、张伯驹、徐石雪等,但齐白石与他们几乎没有交往。他所能见的,一是他的好友郭人漳的收藏,但郭人漳不是真正的藏家,其藏品有多少或可靠性如何,也已很难考查;二是琉璃厂古董店的作品,这些作品真伪混杂,而齐白石不长于鉴定。北京画家观摩作画的雅集活动,如宣南画社、中国画学研究会、湖社等组织的类似活动,他极少参加。一次王森然问他的《和岩上老人诗》中“食叶蚕肥丝自足,采花蜂苦蜜方甜”的大意,他回答说:
我六十年来的成就,无论在刻、画、诗文各方面说来,不都是从古书中得来的。有的是从现在的朋友和学生中得来的。我像是吃了千千万万人的桑叶,才会吐出丝来;又似采了百花的蜜汁,才酿造出甜蜜。我虽然是辛苦了一生,这一点成绩,正是很多很多古往今来的师友们给我的。
这番话很真实,白石一生从身旁师友获得的,比得自古人的多。他还说过一段话:“画家不要(以)能诵古人姓名多为学识,不要(以)善道今人短处为己长。”也包含着这样的意思。白石的画,以大写意花鸟为主,而大写意花鸟的传统始于明中期以后,他学古人的着重点,是徐渭以来的大写意传统即明清近代传统。他很少谈宋元画,与这一点颇有关。
齐白石对古今画家有所选择,但无宗派门户之见,他从不理会南宗北宗,也不管海派京派、行家隶家、有名无名,只要认为值得一学,就临学、汲取,即便是学生的画,他只要觉得好,也加以临学,并不觉得丢面子。这是那些有身份、讲来历的画家所不屑为的。在古代画家中,对齐白石影响较大的是徐渭、八大山人、石涛、金冬心、李复堂和黄瘿瓢。
齐白石见过徐渭什么作品,尚无具体材料。《白石老人自传》说在郭人漳府中临摹过青藤画。他至少见过一些有徐渭款子的作品或摹作,对其奔放恣肆的画风有所了解,所以才对徐渭生出无限崇拜之情,写出了“我欲九原为走狗”的诗句。白石70岁前所画各种藤科花卉,如藤萝、葡萄、丝瓜等,确有颇似青藤恣纵风格的。青藤愤世嫉俗、舞秃毫如丈八蛇矛的性情,与齐白石宁静自足、刚直质朴的情性相去甚远,他晚年在艺术上远离青藤,是顺理成章的事。
《墨荷》齐白石 1901年
迄今所见白石最早摹八大的作品,是1901年的《墨荷》扇面(藏湖南省博物馆)。有题曰:“辛丑五月客郭武壮祠堂,获观八大山人真本。一时高兴,仿于仙谱世九弟之箑上。兄璜。”“郭武壮祠堂”即晚清名将郭松林祠堂,郭人漳即郭松林之子。“仙谱”为胡沁园之子,亦为白石好友。
齐白石有《与胡仙谱信》,提及在箑上“用八大山人真本墨荷摹应大命”之事,与此事相合。从此画的跋文可以推断,齐白石对八大已很熟悉,所观《墨荷》应不是首次接触八大作品了。1904年,齐白石随王湘绮游南昌,看到并临摹了八大的多幅作品。
《荷花》1901年 《戏拟八大山人》1917年 《芙蓉鸭子图》1905年
迄今所见齐白石模仿或形似八大的作品,较为典型者有:
《墨荷扇面》(1901,藏湖南省博物馆)
《画鸭小稿》(1904,藏辽宁省博物馆)
《月下幽禽》(约1913,藏辽宁省博物馆)
《荷鱼图》(约1910—1912)
《芙蓉小虾图》(1913)
《墨荷轴》(约1912—1917,藏中国艺术研究院)
《秋虫》(约1916,藏辽宁省博物馆)
《戏拟八大山人》(1917,霍宗杰藏)
《芙蓉八哥》(1917,藏辽宁省博物馆)
《松树鹌鹑》(1919,日本·须磨藏)
《菊石小鸟》(1918,藏湖南省博物馆)
《枯枝八哥》(约1917)
《花鸟草虫册》(1917,藏首都博物馆)
《竹鸡图》(1917,藏北京画院)
《白石老人小册》(1920,私人藏)
《花鸟册》(1921,日本·须磨藏)
《花卉册》(1922,日本·须磨藏)
古代画家,齐白石最钟情于八大。1918年,他题《菊石小鸟》说,自从在南昌见八大作品,“匆匆存其粉本。每为人作画不离乎此。十五年来所摹作真可谓不少也”。直到20世纪20年代前期,齐白石仍有不少临仿八大之作。
《借山图》 齐白石 1910年
白石学于八大的,一是冷逸画风,二是减笔画法,三是鱼、鸭、八哥、鹰、鹤等的造型。其背景是:约40岁前后,他由民间画师向文人艺术家转变,摹习八大对促成这一转变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衰年变法以后,他抛弃了八大式的冷逸,突出了个人风格,但并没丢弃八大的减笔大写意模式。在1945年的一则题跋中,他曾对丢弃八大画风表示“殊堪自悔”,但这种自悔只能看作成功者回首往事时的一种情感歉疚,而不是对变法革新的否定。
齐白石最早接触金冬心作品是在何时,无确切记载。《白石老人自传》说1906年在钦州临过郭人漳收藏的冬心画。他从远游期间(1902—1909)开始摹金冬心书。1917年,樊樊山为齐白石的诗集作序,说:“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其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寿门嫡派也。”
《勾摹金农看梅图》齐白石 1917年
但齐白石并不承认自己“力追冬心”,在《书冬心先生诗集后》诗中说:“与公真是风马牛,人道萍翁正学公。始识随园非伪语,小仓长庆偶相同。”意思说他的诗画与冬心偶然相同而已。但白石喜欢金冬心诗书画,是没有疑问的。
胡佩衡说齐白石50岁后,“画梅学金冬心的水墨技法”,并举其58岁所画墨梅为证。在齐白石画稿中,有一件1917年摹金冬心《看梅图》,白描,把金氏题诗也勾摹下来了。同年7月,白石为好友夏午诒画《独树庵图》,房屋、树木画法皆酷似冬心。白石60岁后所画诸多远景荷花,以花青点叶,洋红点花,意境清新,其源也与冬心有关。
《独树庵图》齐白石 1917年
王方宇《看齐白石画》一书,曾把白石《莲蓬蜻蜓图》与冬心《荷香消暑图》进行比较,认为白石的远景荷花出自冬心,并指出画中题词亦从金冬心词套改而来。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如1925年所画《山水十二屏》之一的《荷塘》,其远荷画法亦与冬心相近,画中所题“少时戏语总难忘,欲构凉窗坐板塘,难得那人含笑约,隔年消息听荷香”,与冬心“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句意也相似。
白石誉词最多的画家是石涛。“下笔谁教泣鬼神,二千余载只斯僧。焚香愿下师生拜,昨夜挥毫梦见君。”“绝后空前释阿长,一生得力隐清湘。胸中山水奇天下,删去临摹手一双。”“当时众意如能合,此日大名何独尊。即论墨光天莫测,忽然轻雾忽乌云。”(《题大涤子画像》)…… 还有一些题跋,不具述。齐白石如此推崇石涛,出于何因?
按我的理解,一是喜爱石涛的山水画;二是激赏石涛反摹古重独创的主张;三是有感于石涛当时不为人重,后世却享大名的迹历,而引为千古知音。白石何时始见石涛作品,尚不得知,但从1910年(48岁)所作《石门二十四景》中的某些作品如《石泉悟画》等,可看出对石涛笔意的模仿。
中国嘉德94秋季拍卖会所拍《仿石涛山水册》(1922 ,八开),是迄今所见唯一的临仿之作。《悟说山舍》(1925)、《万竹山居》二图中竹林的画法,略似石涛画竹。
《临石涛山水册》 齐白石 1922年
中央美术学院藏白石《竹图》有跋曰:“尝见清湘道人于山水中画以竹林,其枝叶甚稠,雪个先生制小幅,其枝叶太简,此在二公所作之间。”这表明,白石画竹可能参照过石涛。齐白石喜画“米点”山水,但其水墨淋漓的气象,更接近于石涛。贺天健说白石“水晕墨法是从石涛、金冬心的传统上来的”,有一定道理。但白石20世纪30年代的山水画,就看不到石涛的影子了。
他在这里借寅斋的话,表示自己不同于“死于石涛画册堆中一流”。20世纪20至40年代,许多画家追摹石涛,但模仿有余,创造不足。对此,白石是很蔑视的,喜爱石涛但绝不以模仿代替创造,这正是齐白石高出时人之处。
《桃花源》 齐白石 1922年
纵观齐白石对古今画家的学习借鉴,可见出很强的选择性。早年从谭溥学画山水的时候,他曾间接接受过“四王”的影响。从远游开始,他就转向写生,不再学“四王”了。衰年变法期间,他一再声明不喜欢“王姓画”,并直斥为“匠家作”。
从各种材料看,齐白石似乎没有看过多少“四王”原作,他对“四王”的坏印象,应主要来自晚清以来以“正统”相标榜的“四王派”末流。此外,北京一些与“正统派”关系较深的画家排斥他,也从另一方面使他反感“四王”画,而陈师曾崇尚石涛、八大等个性派画家、不喜欢“四王”的观点,对他也应有一定影响。
白石花卉图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应是趣味相异,齐白石喜阳刚而远阴柔,近民间的率直而远文人的曲折—— 他爱石涛而远“四王”,近“扬州八怪”、吴昌硕而远常州派,都出自同一源渊。他的启蒙老师胡沁园画恽派工细花鸟,齐白石中年后逐渐放弃了胡氏画风,亦根乎此。
齐白石与黄宾虹同在北京西城居住达10年之久,却没有来往(相互拜访、书信或在某种场合的会面等),除了抗战环境的原因,应与他们艺术趣味不同有关。黄氏推重清初遗民画家尤其新安派,如程穆倩、渐江、查士标、戴本孝等,齐白石却从不提及这些人,或不熟悉或没兴趣。
齐白石临沈周岱庙图 1926年
趣味固然不是唯一的,白石追求八大冷逸画风的时候,就不完全是趣味选择,而更多出于对文人艺术尤其是大写意的真诚向往,以及改变自己民间画师身份、由俗入雅的真诚愿望。
一旦目标达到、艺术成熟,他还是放弃了与自己内在气质与趣味相差太远的八大。艺术家对传统的选择,主要不是一种形式风格,更是与自己生命个性接近、合拍的语言方式,只有这样,才有大成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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