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湖帆画像
对于湖帆先生,拿“光风霁月”四个字来形容他,大概最恰当不过。本来,文章极处无奇巧,人品极处本自然。一个艺术家的品格,不在处处表示与众不同,而是修养到家之后,能够顺从自然,保持他本来纯真的面目才好。湖帆先生出身世家,天资卓越,加以他的学博识广,精通妙用,终成一代宗师。但他一辈子好学不倦,从不表示自满;对于后进者又那么恳恳切切,提掖不遗余力。今日追怀,能毋慨然!
我出生于苏州洞庭东山,那是孤悬太湖的一个岛屿,面对着汪洋三万六千倾的碧波清涟,风景也真可人。明代做宰相的大文学家王鏊(济之),与大画家沈石田同时名噪士林,他就是我的远祖。
记得我十四岁那年,便对绘画发生了兴趣,最初给我启蒙的是外舅顾鹤逸(麟士)先生。他本身既是名满三吴的大画家,他的老家也就是以书画收藏著名的过云楼,因此我从小居然就有机会窥见了若干年后元明清的名画。
等到进了东吴大学,研究绘画的兴趣却愈来愈高。有天,在苏州护龙街一间裱画肆中,偶然见到吴湖帆先生的大作,其画面上笔墨之清润、结构之精妙,顿时吸引了我。当世而有这样高明的大手笔,我不禁心向往之。即向至友潘博山先生打听,他当下表示夙所熟识,便欣然陪我去上海嵩山路拜见了湖帆先生。
当时湖帆先生态度极其亲切,他索看了我的习作,便连连点头,认为我的笔路和他有几分相近,即破例地录为弟子,其时吴先生还没有收过学生,我是“开山门”第一个。人所共知,吾师是大澂先生的文孙,而大澂先生的画,说来初学戴醇士,后来即从王烟客而远追黄大痴,属于所谓苏州派松江派的一路。
此时吾师也是走的同一路线,初期固以董其昌为规模,但后来渐渐蜕变起来了。记得他常跟我表示:要以元人的笔墨,运宋人之丘壑来作画。到了近五十岁,他似乎以李成、郭熙为依归,喜欢多画云山,树木也多采用了蟹爪法,其云海往往是几度渲染而成,看来一片苍苍莽莽,浩荡生动之至,就此可说已确立了他自己独特的面目。
平日,吾师不教人作画的,只教人看画而已。由于他已成了大名,国内各藏家收到了什么名迹,多数会得携件来谒请鉴定,他每次看得非常仔细周详,有时把它挂在壁上,向我一一指示要点,并共同斟酌。这样我得以追随几席,诚属获益匪浅。当时老辈中有周湘云(梦坡)、庞莱臣(虚斋)两位老先生,每挟画来请吴老师鉴赏,一经指出精妙或瑕疵处,无不表示折服而去。
至于说到吾师作画的习惯,事实上常常要磨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老人家才会意兴勃发,不由自己一骨碌地起来铺纸挥洒的,白天就根本不肯动一下笔。因此,薛慧山兄在《吴湖帆〈江深草阁图〉》一文中,特别提起这点,但说他“独自一人紧闭了门才能挥毫”,又说我“一直没有见到老师当场挥毫的场面”,那是稍有出入的。因为吾师作画是肯给自己人看的,但向来不肯苟且,几乎每一帧都费尽推敲,非到自己惬意后才算是完成了。
有时一画既成,往往悬在墙壁上,看上十天半月,才肯让人取去。实在说,他画山水尤其是青绿设色的特别来得慢,必须所谓千锤百炼,下了相当功夫,而决不肯粗制滥造,对人敷衍塞责。因此当时各方求画者虽门限为穿,但他每次缴画迟迟,是需要花了不少日子,而很少立索可得。其实,他画起花卉竹石来,落笔倒是十分神速,但他往往表示,这些不过一时酬世之作而已。
吾师的性格,外表冲和温雅,带些外圆内方。平日总是满面春风地微笑,意态那么蔼然,对朋友无非是全部真挚的情感作用,而不在乎利害关系,从来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为了金钱的事,而与人做过分毫必较的争执,好像什么都是有话好说。大概是出身望族的他,又兼有一身极深的名士气息,对穷朋友辄不吝作画奉赠,并以此为乐事。当时还有位老画师吴待秋,其作风便与湖帆老师截然不同,笔筒中有量尺,对顾客来纸大小,都要加以丈量,或多了几寸,便要截去,不肯让来客占些小便宜,为世周知,成为画坛笑料。
记得吾师为我画过《千岩万壑》的横卷,是兴之所至,仿元四家赵松雪、高房山、钱玉潭、盛子昭之笔。妙在他能把四家的笔路,一下子融会贯通,而形成所谓多样的统一。其实他平日所有作品之中,虽笔笔仿古人得来,却笔笔是自家写出,说是仿古,实即创作。本来,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
只要文能切题,写出自己的意思,而措词布局恰到好处,就是好文章;作画亦然,如此才能保持其天真气息。再说,吾师画的《江深草阁图》,虽在技巧上多少受郭熙或唐伯虎的影响,却也是全凭自己的想象、自己的感情,写出自己的思想画出来的,所以画面尽管不同,画意还是统一的,那不是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吗?
薛慧山兄的文中又云:“湖帆的好处便在一个‘雅’字,他之为人,无愧为‘涵脉经史,见识高明,襟度洒落,望之飘然的一种风范……’”诚不失为中肯之言。尤其说到吾师的书法,评以“浑厚而雅”四字极为恰当。
本来,吾师是惯写瘦金体的,晚年才渐变为笔体丰腴,在题画之外,又喜欢替人写对联屏幅,其笔墨顿为各方珍视。但恕我在此泄露一个秘密:吴老师的书法也是属于天才的创造,因为他中年以后就没有临过什么帖,虽信手写来,而能自成一体,灵气四溢。可见中国的书画艺术,与作者本身内在精神的涵养是大有关联的,书如其人,画如其人,一点也不错。
就在吾师湖帆先生指示之下,我开始对中国书画的鉴定,进行长期的研究工作。这可从我与德国孔达女士合编的《明清画家印鉴》一段渊源说起。
一九三五年,我参与在伦敦举行的国际中国艺展的筹备工作。当时北平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书画南迁,在上海进行审查。初次接触故宫丰富的藏品,不单使我眼界大开,连同参与其事的若干老专家,目光也为之一变。这是因为以前的中国,没有所谓博物院、美术馆公开展览过古画,只能凭些人情,偶然见到若干幅,所以这次可说是一个极难得的机会。
在筹备艺展的过程中,引起我一些感想。在故宫七千余件藏品之中,竟有五千多件书画令人发生了问题。审查的专家们,观点各异,不能一致。我便想,到底有没有较为客观正确的什么法则呢?这便兴起来编辑印谱的想法。
刚巧有一位孔达女士,自德国来华,向湖帆先生也提出了能不能以科学方法处理中国书画的鉴定。湖帆先生当即推荐了我,与之共同合作研究。于是我们两人集资进行此事,不但摄制了故宫博物院审查中的书画,更从海外所有的收藏家手中,悉心加以采集起来,历时三年,终告完成。
这部《明清画家印鉴》的出版问世,使得中国书画的鉴定问题,可算是已经解决了十分之一二。据我本人的了解,印章只是鉴定工作其中的一个办法,不是唯一的也不是绝对正确的办法,但却是必须的步骤。因此,鉴定书画的时候,既不能因印章能伪造而完全抹煞其重要性,也不可以将印章作为鉴定的不二法门呀!当时这部书经过吾师寓目之后,交由商务印书馆王云五负责印行,但因战事突然发生,又被烧毁了一部分底稿,后来又设法重新补入。这部书出版之后,全世界博物馆、美术馆都争相订购,畅销一时。所有的收藏家也人手一册,据为重要的参考资料。三十年来,早已售罄绝版,幸经香港中文大学又重新予以印行,到现在还依然流行于世。
自我离开中国到了纽约后,初期美国对中国书画的研究,根本没有什么人;各博物馆中,也没有专人司其责。因此,那些博物馆藏品之中,有钻石,亦有玻璃,一概不辨好坏,乱堆在一起。但时代毕竟进步了,而今的情形竟大变而特变!直到现在,美国已经有好多位中国美术史专家崛起,他们在这方面的研究,其精深之处,比之中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但面对着书画的真伪问题,却又是议论纷纭不一。某人说一帧画绝对是真的,另一人却又说绝对是假的,这可能是各人所根据的论点不同,且标准也难于一致,令人无所适从。由此可见“鉴赏之道,谈何容易”!其中复杂困难之点,仍有待于我们的努力突破。
中国美术史的研究,已是范围太广,不能兼顾这一方面。因此,我建议应有专人负责这项专门工作,把书画的印章、款识、纸绢,全部作广泛的探讨。这样所得的成果,才更能作为中国美术史研究有力的证据。此外,我个人看画,尚有三个原则,始终坚持着的:第一是画中的笔墨问题,第二是画中的格局问题,第三是画与文学的关系。
这多少年来,在美国各地,在台湾和日本几乎已经把公私收藏的书画都看遍,其看法固皆不出此三原则。这次在香港,更饱览了老友赵从衍先生所藏的古画,定斋先生所藏的近代书画达千件之多,像这样难得的眼福,予我以更多的欣赏与思考。说起来有些画家的印章,并无常理可循。例如明代的沈石田,喜自刻私章,更自创新字,因此,单凭印章鉴定便有困难。另外一位陈白阳,也是如此。但大多数画家都有理可循,八大山人所用的印章,尤其是晚年以后的,即不出数枚。我甚至可以说:只看印章便可以一眼判定八大山人晚年作品的真与假。
其中书画所用的纸,亦是鉴定的线索之一,大致同一时代的画家,其所用纸都比较接近,比较易于辨别出来。打一个譬喻,中国书画中的笔墨,可比喻之为芭蕾舞。因为芭蕾舞步法一定,只是看舞者的姿势美妙与否。也可比喻一个人的声音、所说的话一样,但各人声音有别。因此,每一位画家,都有他的笔性,可据此而判定真伪。
笔墨愈多愈容易看,我们不能单凭一笔而鉴定此画属谁。正如我们不容易在电话里只凭一句“喂”而听出对方是谁。笔墨愈好愈容易看,愈坏愈难看。我平生最佩服的是倪云林,他的笔墨简到无可再减,但又极其洗练,其变化神妙,非常耐看,别人是万万仿效不来的,看多了自然会恍然领悟。
关于鉴定书画的问题太多了,鉴定的方法当然不止于上述这些。这次我在香港小住两月,遇见有人从上海来,带来了湖帆先生临终以前的真正消息,令我顿时感慨万千,在此不禁回瞻前尘一下,但“人生朝露,艺术千秋”,这两句话是不错的。有生之年,唯有从这方面努力到底。今年我正从事于拓墨山水画的创新,其实,还是从中国画传统的过程中受到哺育而长大起来的一项艺术。对于这点,今后当另文发表,再向读者诸君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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