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巢《杜鹃螳螂蜂》41x108cm 19世纪60年代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
居廉 草虫花卉湖石四屏之一
谈起岭南画派,现在绝大部分论者都一致认为它的创始人应该是“二高一陈”(高剑父、陈树人和高奇峰)。但由于高奇峰早年随兄剑父习画,高剑父、陈树人早年又都出自清末花鸟画家居廉门下,而居廉初学画于从兄居巢,“二居”又曾师事宋光宝与孟丽堂,宋、孟的画风又深得挥南田的神韵,因此,也有论者在考察岭南派的渊源时,得出“岭南画派可说是挥南田、宋光宝、孟丽堂、居巢、居廉、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一脉相承”的结论。另外也有人把居廉尊称为“岭南画派鼻祖”。这些说法,显然是不尽恰当的。
高剑父 月下栖禽图
高剑父 紫藤蜻蜓
高剑父 苍崖飞瀑
首先,“岭南画”不等于“岭南派”的画。凡广东画家的绘画作品,可以统称为“岭南画”,但不一定就是“岭南派”的画。其次,画家的师承关系,也不能和绘画流派混为一谈;不能把创始人的启蒙老师,也都拉到画派中来。香港画家赵世光先生对此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他说:“岭南画派‘绝非封建皇朝的建立,可以把祖宗十八代都追封’,更不能象炼仙一样,一人成道,九族升天。”“清代‘扬州八能风行一时,但未闻把其师都归入“老怪”之列”。
高奇峰 翠光点破夕阳归
高奇峰 猛虎
高奇峰 林荫小憩
高奇峰 霜叶映修蛇
这话虽说得尖刻些,但却一语破的,揭示了问题的要害。一个绘画流派的形成,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也有相应的地域因素,而更重要的则是具体画家的主观追求和艺术理想。在“天时、地利、人和”中,这“人和”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事实上,高、陈等人早年从居廉学画,充其量只是初步掌握了中国画的基本技法,至于后来他们立志要革除画坛上陈陈相因、了无生的积弊,大胆吸引外来的营养,为使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中国画重获新生而倡导“新国画”运动,那是和“二居”毫无瓜葛的。所以,岭南画派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和时代的进步、社会的改革、先进艺术思潮的启迪以及在革命洪流中经受了洗礼的一代画人的觉醒是分不开的。
陈树人 枇杷轴
陈树人 岭南春色图轴
陈树人 沉醉东风唤不醒
“二高一陈”早年东渡日本,虽说目的是进修绘画,但他们当时首先看到的,却是日本通过明治维新以后出现的社会改革新风气;接触到的则是中国滞留日本的一大批从事民主革命运动的活动家们。以高剑父为例,他和廖仲恺、何香凝等革命志士朝夕相处,过从最密,思想上受到影响是无可讳言的。所以当孙中山先生1905年创立同盟会,高剑父、陈树人都是最早参加的盟员。辛亥革命前后,高剑父更积极投身于一系列革命斗争,不但担任过广东省同盟会会长职务,而且组织“暗杀团”自任团长,在画室里秘密创造炸弹、刺杀清廷高级武官,并亲身参加了黄花岗起义和光复广州等重大战役。他这些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在中外画家中都是罕见的。所以,作为一个画家和画派的创始人,高剑父首先是一位民主主义的政治家、革命家,至于他的艺术思想,显然是和他的政治理想、革命精神完全一致的。正如他后来在《我的现代绘画观》一文中新总结的:“兄弟追随(孙)总理作政治革命以后,就感觉到我国艺术实有革新之必要。这三十年来,吹起号角,摇旗呐喊起来,大声疾呼要艺术革命,......”陈树人也曾向高剑父表示:“中国画至今日,真不可以不革命,改进之任,子为其奇,我为其正。艺术关系国魂,推陈出新,视政治革命尤急,吾将以此为终生责任矣。”高、陈的这些话,对岭南画派的思想基础和艺术信念可以说是最集中的揭示。
虽然随着孙中山先生的逝世,廖仲恺的遇刺身亡以及许多事件的发生,使高剑父对原先所抱的政治理想产生幻灭之感,甚至愤慨地表示今后“永不做官”、“不问政治”。同样,陈树人虽一直在国民政府任职,但却力求“超脱”,在艰苦的战争年代,始终保持清廉的生活,绝不与飞黄腾达的贵人为伍。他的诗中一再申明:“本来富贵非吾愿,甘付余生作画人。”可见,他们的民主革命理想和爱国热忱,其实并未泯灭。只不过是把早年从事政治革命的满腔热情,全部倾注到倡导“新国画”运动的艺术实践中来了。岭南画派之所以一直得到进步人士的支持、赞许,其关键也正在此。岭南画派实则代表了一种思潮,甚至是一种“主义”,它是那个特定历史年代的产物,体现了当时国画界要求革新、反对保守的一种倾向,而不能仅从师承和地域关系上,对它作狭隘的理解。什么是“岭南画派”的特点呢?这确实是一个不易用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问题。
关山月、黎雄才 松梅双清
也曾有论者根据画派创始人的言论和实践,对岭南派的特征归纳了四条,即:“以倡导‘艺术革命’,建立‘现代国画’为宗旨,以折衷中西、融会古今为道路;以形神兼备、雅俗共赏为理想;以兼工带写、彩墨并重为特色。”这个归纳应该说是实事求是的。但由于它过于概括,而且有的实际上是中国画的共性特征,有的更是解放以来大家在改造中国画的讨论中经常涉及的一些问题,不能说只是岭南派独具的特点。所以尽管有了这种归纳,人们还是要对岭南派的具体特点作进一步的探讨。
关山月、黎雄才 红叶竹禽图
我曾对这个问题作过一些思考,首先发现提出问题的人,对想要探讨的“特点”的涵义,是各不相同的。或是要弄清它理论上有什么创见:或是想知道它在技巧、技法上有什么特殊追求;或者是从选择题材和表现方法上探讨它的与众不同之处等等。大家对“特点”有不同的侧重,因而一般回答也就难以尽如人意。其次,从“岭南派”这个名称,也很难推衍出它的具体特点。据说当年“二高一陈”是并不赞成这个名称的。他们宁可自称是“新国画”,甚至情愿以“折衷派”自居,因为“岭南派”这个带有地域性的狭窄概念,是并不符合、也不能体现他们改革中国画的初衷的。更主要的是,从岭南派创始人开始,始终强调的是创造、革新,反对的是模仿、守旧。对学生也是重视发挥每个人的创作个性,只要求学生“青出于蓝”,而不要学生画得像老师自己。他们反对固定的模式,也没有一成不变的法规,更不把自己的某种画法定于一尊。这种指导思想是非常可贵的。但另一方面,强调个性的发挥,并不等于对传统基本功的忽视,相反,岭南派画家又都是十分重视基本功训练的。这从当代老一辈画家如关山月、黎雄才和香港的赵少昂、杨善深等的艺术实践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因此,岭南派的强调革新,反对保守,并不是要毁弃传统,否定古人,这也是不言而喻的。
赵少昂 叠荔夏蝉
赵少昂 柳丝八哥图
赵少昂 牡丹春色图
问题正在于岭南派没有为自己规定一个模式,更没有哪位画家把自己的画法定于一尊,认为“必须如此这般,才是岭南派画”,所以,人们从岭南派画家包括它的创始人“二高一陈”以及当代海内外岭南派诸家一的作品中,往往看到的是各种不同的风格、题材、体裁和技法,而他们又都被称之为岭南画派。“究竟什么是岭南派的具体特点呢?”人们产生这样的疑问,也是极其自然的。
黎雄才 1944年作 峨眉途中所见
黎雄才 青山白马
黎雄才 松风图
在艺术实践中,不断要求变革,而且把“变”视为时代的要求,甚至是艺术生命赖以常葆青春的关键,这也是岭南派特别重视的信条。高剑父认为,随着历史的进化,“一时拥有一时期的精神所在。绘画是要代表时代,应随时代而进展,否则就会时代淘汰了。”所以他不同时期的作品,有明显的区别和变化。在当代岭南派画家中,也不乏类似的例子。如关山月、黎雄才两家的画风,就是不断有新的探索、新的追求因而不断有所变异。这种有意识地要求“变”,往往在他们的作品中形成一种新的境界。
1960年,潘天涛来广州美术学院,右起潘天寿、林凤青、梁世雄
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岭南画派本身的变化和发展,应该说是相当巨大的。仅从表现技法来考察,这中间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潘天寿先生在二十年代著作的《中国绘画史》中附有《域外绘画流入中土考略》一文,结尾处谈到中国画家受欧西和日本画风影响,形成“折中新派”的情况,曾涉及“岭南画派”(当然那时还没有使用这名称),我觉得这段话特别值得注意——
民国初年间,在上海有洪野等,全以西画为本,而略参中法者。在北平则有郑锦等,略带欧西风味,全为抄自日本者,力量均不强,无特别注意之必要。较有力量而可注意者,则为广东高剑父一派。高氏于中土绘画,略有根底,留学日本殊久,专努力日人参酌欧西画风所成之新派,稍加中土故有之笔趣;其天才工力,颇有独到处。其作风,与清代郎氏一派,又钯不相同。近时陈树人、何香凝以及高创父之弟高奇峰等均属之。惜此派每以熟纸熟绢作画,并喜渲染背景,使全幅无空白,于笔墨格趣诸端,似未能发挥中土绘画之特长耳。
关山月 子母鸡图
关山月 陆游诗意图
关山月 咏梅
潘先生在六十余年前对当时“高氏一派”所下的这段评语,对我们今天研究岭南画派还是颇有启发的。由于岭南派的几位创始人,早年都曾留学日本,他们的画风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日本画的某种影响,原本不足为奇。但他们的目标,却不是向日本画靠拢,而是“专努力日人参酌欧西画风所成之新派”,目的在于为创造自己的新国画而寻求借鉴。我觉得潘先生对当时的几家“折中新派”所作的分析、比较和评论,是颇为中肯的,充分显示了一位史学家的锐利眼光和秉笔直书的气度风范。其次,这段话的结尾部分,实则是指出“高氏一派”在绘画技术技法方面的不足处,这在高氏早期作品中,可能确实存在这些问题。但我们印证高氏以及其他岭南派画家后来的作品,包括当代岭南派诸家的画风,就会发现他们在技法上已经突破了“熟纸熟绢”和“全幅渲染”的局限,充分发挥笔墨意趣,变化很大,近期赵少昂、黎雄才、关山月、杨善深四位老画家在广州举办的合作画展,就足以说明岭南画派是一个在不断变革、不断创新中发展着的流派。
杨善深 山居图
杨善深 虎
总的来看,岭南派倡导的“折衷中西”,既不是“全以西画为本”,也不是“全抄自日本者”,而是始终以中国画的优秀传统作为基础的。去年关山月在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当代中国绘画研讨会上,对岭南派的“折衷中西,融汇古今”,曾作过一个解释,那就是“折衷中西,以中为本;融汇古今,以今为魂”。因此,无论岭南派如何变革,也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始终还是地道的中国画;而在尊重传统同时,又特别强调“笔墨当随时代”,不断以新的风貌来适应和满足时代与群众的审美要求。我看这也正是岭南画派之值得称道的一个重要原因。
高奇峰、赵少昂 十分春色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