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来源: 互联网收集【声明】 编辑:小木 发布时间:2023-08-10 413 阅读
  • 举报

    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谈话人 | 朱良志、魏广君、王东声

    地点 | 北京大学美学研究基地

    时间 | 2008年6月4日

    朱良志:八大山人的魅力,我觉得至今还没有很好发掘,他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他的画给我感觉像《金刚经》一样,荡尽人间的风烟,刊落世界的浮华,直接切入到人生命的真实世界。随着他人生过程的痛苦展开,他的思考越来越深,他把中国古代绘画的传统,用得那么娴熟,来表达自己内在的困境,表达自己对命运的咏叹,这是了不起的。八大告诉我的东西,简直可以说超过了苏格拉底。

    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魏广君: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朱良志:当然,我并不是说苏格拉底不及八大,而是说,就我个人来说,八大所给予我生命的启发,是苏格拉底所没有的。比如说人的尊严问题,这是苏格拉底关心的重要问题,他说人的生命的根本意义,就在于人的尊严。毕得格拉斯也说过:“自尊是人最要紧的因素。”关于人的尊严,我从八大那里得到更深刻、更具体的诠释。

    八大山人喜欢画荷花,他有一幅画,画面上只有一枝菡萏,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那种,而像一柄斧头,傲然挺立,那种傲气,那种自尊,给人极深的印象。

    王东声:这样的小荷画法,真是未之前闻。

    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朱良志:八大有一幅《巨石微花图》,我们知道,八大是一位画石高手,他画石,用的是自己特有的笔墨,单画石不够,还画了一朵在石缝中生长的小花。在严酷的环境中,这朵小花淡然开放,没有任何的惊慌。这种泰山压顶而心灵宁定的情境是八大最喜欢画的。一朵小花是一个不可辱没、不可凌视的生命,它自身就是一个圆满具足的世界。

    魏广君:八大山人对人尊严的阐释,是不是有禅宗的因素?

    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朱良志:是的,日本一位著名的禅宗研究者铃木大拙说:“从禅的观点看,宇宙就是一个没有周边的圆,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中心,更具体的说,我即中心,我即宇宙,我即是创造者。”禅让人告别随波逐流的庸俗、随性占有的贪欲,告别人云亦云的附属,告别猥琐的人格,让你在深心中发现自我的价值。禅宗有所谓“独坐大雄峰”、“心月孤圆”的意象,就表达了这样的思想。

    王东声:我感觉到,八大的艺术有一种傲岸的气度,有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风骨。

    朱良志:是的,这是傲岸,不是傲慢。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那是傲慢。而八大强调,一个存在物,哪怕是一个卑微的人,他也有生命存在的理由。佛教就强调诸法平等,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我的生命与你的生命具有同等的价值,对他人的尊重,是一个文明人应该具有的素质。

    王东声:不光是八大,石涛也说,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就是强调人的尊严。

    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朱良志:人的生命尊严,是人生命存在的唯一理由。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有我存在的价值,有我的意义,有我存在的因缘。我来到世界上,就“注册”了自己,尊严是人生命的符号。儒家哲学强调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是一种生命的尊严。尊严是人区别于一般动物的根本特点。就自我来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的自尊,是人对自我的信心,人必须有对自我生命的信念,没有这样的信念,生命就会处于随风披靡、随波流荡的境地,生命没有了恒定的东西。苟且的生,委琐的生,奴隶般的生,蝇营狗苟的生,这都是生。生命有生命的尊严,委琐是对尊严的背叛。精神的自甘奴役,是尊严的丧失,人沦为物质的奴隶、理性的奴隶,就是生命价值的失落。

    我觉得,灰尘可以遮蔽八大山人晚年的小屋,却不能遮蔽八大澄明的心。

    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魏广君:八大强调人生命尊严的思想,反映了中国思想中的重要内容。

    朱良志:西方有些哲学家认为中国长期是专制的国家,人的尊严思想不明显。其实这是误解。黑格尔甚至认为中国是没有哲学的,他说:“如果孔子的书没有翻译成我们西方文字,那是一件很好的事。”他说中国人一点尊严也没有,一个人在街上被打,打了以后,他笑笑就走了,别人看了都很快乐,他也很快乐,丝毫没有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这显然是一种错误的看法。

    王东声:西方从16、17世纪的传教士时代,就存在着对中国文化的曲解,一直到今天并没有根本的改变。

    朱良志:我通过三年八大的学习——虽然我不是一个专门做中国绘画研究的专家,但是八大给我的启发是很大的。我现在从事中国哲学和美学研究,八大给我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路,通过图像语言表达人生的智慧,绘画也是表达思想的手段。我在八大那里看到他的体验和思考达到如此程度,这是令人震惊的。你读他的作品的时候,经常感到想哭,他直指你的生命深层,那些很少人能够触到的东西,他触及到了。

    读八大山人的东西,还给人痛快淋漓的感觉。你不愿意丢失它,它就像明灯一样,可以指导你的行为方式,待人接物,世界上充满了蝇营狗苟,充满了污秽,人在虚与委蛇中,丧失了真性,八大山人为你指出这一点。世界像一个冰层一样,人与人之间缺乏真正的沟通,八大山人为你指出这一点,并尝试为你搭起一道沟通的桥梁。世界充满了冷漠,八大的画在冷然的外表之下,给你温情,你去谛听他画中微妙的声音,原来这里有这样温情和悠长的灵魂絮语。

    朱良志|八大山人为什么把菡萏画成斧头?

    王东声:他起了很多的号,是因为一种自贬的心态吗?如他的“驴”号,是不是另有深意?

    朱良志:起驴号的时候,就是他人生最困苦的时候,而且他还有“驴屋”、“人屋”、“驴屋驴”等相关的号。我感觉这至少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对他处境的描述,他连驴都不如。另外就是对人的生命价值的思索,这正是禅宗里面的思考。禅宗将外在存在的现实分成三种,一个是驴屋,一个是人屋,第三个是佛屋。驴屋最差,人屋是我们住的地方,佛屋是佛住的地方,是人的理想的净界。人讨厌驴屋,愿意住在人屋,人屋还不够,还仰望佛屋,这是自然之势。但禅宗是强调无分别的,一有分别,即起高低,有了高低尊卑,就丧失了平等的觉慧。由驴屋到人屋再到佛屋,是没有阶级的,即驴房即佛屋,我就是一只驴,但是我还是佛,即驴即佛,我觉得八大山人在这里就是寻找生命的价值,他并没有觉得贫穷卑微就能剥夺他的人生价值。

    王东声:在八大山人眼中,都是一样的。

    朱良志:是的,随处皆为屋,实际上一个人是没有屋的,人永远在漂泊中的。从外在空间来说,你不是主人,你永远不是主人,你是世界的客人,惟有心灵的宁定才会是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