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周的画作中,有不少是描绘虞山胜景的内容。沈周对虞山的景物是非常熟悉和喜爱的,曾写下“北窗最爱虞山色”的直白诗句。本文记述了成化十四年沈周与好友吴宽的一次虞山之行,并由此串联起了沈周描绘虞山的画作。
“都下类江南,暑气一何酷。”正在好友钱承德(字世恒,号五峰居士)家参加聚餐的吴宽,感叹着北京的炎炎夏日,其实并不比江南的潮湿闷热好过多少。为缓解暑热,钱家“羽扇扑不停”,却收效甚微。忽然,吴宽感到一阵凉意袭来,如坐“凌阴”,回头一看,原来墙上正挂着好友沈周所绘的一幅雪景山水。
这件作品今已不存,但吴宽“高峰树玉幢,空洞倚垩屋。皑皑不可辨,岂复分涧谷。”的描述,足可让我们大致想见其面貌。不过,在吴宽眼里,这并非一件普通的作品。
在画中,吴宽看到了沈周的匠心——“故家虞山阳,昆湖真在目。”画作的收藏者钱承德是常熟人,而虞山正是常熟的地标,这件描绘了故乡名胜的山水画可以寄托他的乡愁。然而,对吴宽而言,画里的虞山,却令他的思绪一下回到了成化十四年(1478年)的春天。
明 沈周 《吴中山水册》之十五,故宫博物院藏
彼时的吴宽还在老家丁忧亡父。这一年,苏州自正月以来便雨水不断。正月二十六日(2月28日),雨依然在下,沈周应邀来到吴家。对于吴宽的邀请,正为连绵阴雨苦闷不堪的沈周非常高兴:“雨中客舍苦局促,故人招我有尺牍。”于是,他“得书径往兴亦豪”,就连一路上的泥泞也不顾了。当晚,吴宽的弟弟吴宣也在场。三人把酒言欢直至夜半,即便因肺病而早已绝饮的沈周也“强举一觞连五六”,最终“不觉为之霑醉”,留宿于吴家的医俗亭。这样的记忆无论对于吴宽还是沈周,想必都难以忘怀。事后,沈周专门画了一幅《雨夜止宿图》,并颇为感伤地写下“人生良会岂易得,他日知今又难卜。”的诗句。
明 沈周《雨夜止宿图》,收藏地未知
相聚的美好总令人意犹未尽。不到一个月后的二月十六日(3月20日),沈周又回请吴宽来相城家中作客。期间,沈周尽出所藏书画青铜与吴宽同赏,并邀请后者题写了不少跋文。就这样,吴宽在沈周的“有竹居”流连了四五日。直到二月二十日(3月24日),二人又一同来了一次“说走就走”的虞山之行。
虞山之行,图源:沙粒
为何去虞山?原因之一在于沈周早已对那里的景物非常熟悉与喜爱。成化七年(1471年),他便写下“北窗最爱虞山色”的直白诗句——在有竹居,即可远眺虞山。想必沈周亦曾向吴宽力荐虞山胜景,于是“兹借嘉友兴,理舟访岧峣。”而吴宽也对沈周的提议也心怀感激:“决策为此行,所幸得良友。”
沈周的家离虞山不远,他说“我家去乌目,北骛仅一晌。”乌目是虞山的古称之一。从西庄出发去往虞山,只消半日水程即可到达。当船进入必经的昆湖(今昆承湖)时,虞山便遥遥在望。由此再转向西北进入尚湖,便直达虞山脚下。吴宽后来在钱承德家看到的那张沈周雪景山水,所绘便是由昆湖北眺虞山的景色。不过,沈周似乎更喜欢徜徉于尚湖欣赏湖山之景。
由昆湖经承湖入尚湖,就来到了常熟城边的虞山。图采自《正德姑苏志》,明嘉靖增修本
成化十一年(1475年)的秋日,他于午间行船经过尚湖,一边欣赏着“高云仰见出翠壁,飞影下接沧波留。”的美景,一边感受着“虞山随船走不休”的闲适。在现存其所作的一套名为《苏台纪胜》的图册中,我们可以看到题写有相同诗句的画面。画中,虞山脚下的村落位于右上部,显示出其位于尚湖东北侧的地理位置。一只小舟向着左下方划去,舟中坐着一人,可能便是沈周自己。
明 沈周《苏台纪胜图册》之二,波士顿美术馆藏
《苏台纪胜》图册中的第九开,同样描绘了虞山的景致。画中的湖面更为开阔,远处的虞山平缓延伸入湖面,所取视点应在距离虞山更远的昆湖之上。湖中的船内端坐两人。画面左侧的题诗名曰《舟中望虞山与吴匏庵同赋》,与沈周诗文集中所收《二月二十日与匏庵放舟游虞山舟中见山有作》内容相同,可见此画正是成化十四年二人春游虞山的写照。
明 沈周《苏台纪胜图册》之九,波士顿美术馆藏
二月二十日一早,沈周与吴宽在相城下舟,吩咐舟人前往虞山。对吴宽来说,此去仿佛朝圣一般——“我亦重兹山,竦然正冠巾。”传说周太王次子虞仲就埋葬于此,是山因之得名。“虞仲骨巳朽,高名宛如新。悠悠松间路,吊古在兹晨。”吴宽怀着思古幽情来到虞山。
抵达虞山后,二人登岸沿山南向西而上,首先游览了南岭的致道观。在这里,沈周与吴宽看到“七桧交云霞,灵飚散青馥。”的景象。这七棵古桧以北斗七星的阵列排布,传为真人张道裕在梁天监二年手植,构成了名叫“七星桧”的景观。不过,对于这些桧树究竟是否为梁朝遗物,沈周也未敢定论。
直到后来,在弘治五年(1492年)的另一次致道观之行中,他写下《七星桧》长诗,才明确指出其中只有三株为梁桧,并详细描述了它们的形态。沈周非常喜欢这些桧树,几乎每次游览虞山都要前往观赏描摹。与吴宽同游后的成化二十年(1484年),他便怀着“老去登临夸健在,旧游山水喜重来。” 的心情再赴致道观写生梁桧。沈周向许多人介绍过这一景观,例如他就曾应女婿史永龄之请,为从未到过虞山的“好友加亲家”史鉴的写生梁桧带回苏城同赏。
明 沈周《三桧图》卷,南京博物院藏
明 沈周《三桧图》卷,南京博物院藏
明 沈周《三桧图》卷,南京博物院藏
明 沈周《三桧图》卷,南京博物院藏
明 沈周《三桧图》卷,南京博物院藏
不过吴宽似乎对这些桧树并没有太多兴趣,甚至未在其游记中提及。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从致道观再往西的昭明太子读书台以及山下的丹井。有趣的是,吴宽认为丹井与东晋的葛洪有关,而沈周则认为是元代隐士徐辰翁留下的遗迹。
就这样,沈周与吴宽在虞山畅游半日,吊古赏景,相互酬唱,不仅“伸纸惊连章”,最后还由沈周“缪图附一轴”。二人在山水之间流连忘返,直到日头西沉方才返棹。踏上归途,吴宽意犹未尽:“佳山难为别,持酒忽惆怅。悠然一回首,舟尾迭青浪。”直到数年后,当他在为钱承德所藏另一件王均章所作的虞山图题跋时,还颇为遗憾地说:“扁舟昆湖去,忆向虞山还。当时迫日暮,未得穷跻攀。”
归途中,沈周“行行望不辍,去远思滋深”,同样充满了不舍之情。据吴宽所言,为了宽慰自己,沈周在舟中为他作画留念,但沈周自己却说:“所思何以写,丹青亦难任。”
虞山的日暮时分,图源:沙粒
“老人昔共游虞山,此景彷佛曾跻攀。昆湖荡漾临几席,水绕渔庄凡几湾。”当身在北京的吴宽,每每面对沈周所绘的虞山,总会想起那个难舍难分的傍晚。而长居吴中的沈周,后来也时常回到虞山,并将这里的景物诉诸笔端。成化十四年的那场春游,给了沈周“北窗更爱虞山色”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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