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杂画册之十一》,19cm×27cm,1759年,沈阳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意识,它的发源比较早,在唐代之前的艺术发展中,它就出现了。到了北宋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艺术家团体,包括王诜、李公麟、米芾等,他们提倡的“士夫气”,可以说正式揭开文人艺术的大幕。他们所提倡的“士气”“士夫气”,与东汉时期士人阶层偏重于政治诉求的观念是有不同的。
唐代实行科举制度后,下层文人通过努力进入更高阶的管理体制后,这些人要为天下、为百姓服务,但同时也有对自己存在和生命的关注。在这过程中,自我角色的消损,或被碾压,造成了士人阶层苦闷的状态,如白居易、苏轼一生似乎都在苦闷中。
倪瓒,《六君子图轴》,纸本墨笔,上海博物馆藏,1345年,64.3x46.6cm
“宋元境界”形成稳定的形态之后,无论是吴门画派、清代嘉道中兴,还是清末艺术变革的力量,“宋元境界”的内核称为艺术发展中的主导力量,士夫气、士气、隶气等,从古代提出至今,一脉相承,它反映的是士人阶层对自己生命的关注。
文徵明,《绿荫草堂图轴》,纸本设色,纵68.6厘米 横 35厘米,1535年,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董其昌,《青山白云图轴》,纸本设色,187.5cm×85.5cm,广东省博物馆藏
“文人画”不是一个画派,不是简单的某个时代的观念,我觉得它是中国传统艺术在后期发展中的一条主脉,在今天依然有其生命力。
董其昌,《仿赵孟頫秋山图》(轴),上海博物馆藏
文人意识、文人画产生的时代可以追溯到很久,但是真正形成一种趋势性的影响、在创作上形成独特面貌的,要到元代才可以看得更清晰。而且元代因其时代的变革和哲学的融汇性,也形成跟前代完全不同的东西。比如三教圆融,在南方道教、特别是全真教占有很高地位,像黄公望、张雨、倪瓒、杨维桢等都是全真教忠实的信徒,他们又深受佛教的影响。全真教的特点就是融汇很多宗教,把儒释道、《周易》学说等都融于其中。
《张雨题倪瓒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我认为文人意识、或者说是“士夫气”“士气”,关键是“非从属性”。这种“非从属性”,我把它分成三部分:第一,不是受外在目的性的驱动的创造,反对外在的束缚,它是归返本真的;第二,要表达自己真实的生命感觉。第三,寻找生命的安顿地。元代以后的绘画,既重视“可感”(有真实的生命感觉),也重视“可思”(有智慧),就是反映出他们对人生命存在本质和价值的思考。
黄公望,《九峰雪霁图》(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吴镇,《渔父图轴》,绢本墨笔,84.7cm×29.7cm,1336年,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东庄图》,南京博物院藏
比如说我讲倪瓒的“幽绝”,想讲述他特有的、程式化的空间结构。在他一河两岸的构图中所反映的一种深邃的思考,以及他萧疏林木下的小亭,这是关于人存在命运的隐喻。再比如,用“浅近”讲文徵明,这是我考虑很久的切入点。因为禅宗影响,在中唐五代以后,渐渐向世俗方向演进,“平常心即道”的思想以及儒家道在日常生活的哲学,都强调重视具体的真实生活,这也可能受到陶渊明的影响。存在即真实,每个早晨都晨光微露、每个夜晚都有明月朗照,人就是要活好每一天,世间没有真正的永恒,瞬间即是永恒。
文徵明《兰竹图轴》 23.0×58.0cm 16世纪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在文徵明这里,他看起来没有波澜的人生、没有长风巨浪的画面,那种轻轻的云、淡淡的风、幽幽的小径,一切平缓叙来,笔墨在不疾不徐间,这种内在节奏,构成了文徵明“浅近”的表述,这种平淡天真,呈现他本分的心灵,在中国艺术史中具有极高的价值。
陈道复《商尊白莲图轴》 纸本墨笔 129.7cm×62.7cm 1540年 上海博物馆藏
恽寿平 《双清图轴》 纸本设色 88.2cm×54.4cm 1686年 故宫博物院藏
沈周《花鸟图册》选一 纸本设色,纵30.3厘米,横52.4厘米 苏州博物馆藏
董其昌排斥技术性,重视个人领悟,这是非常重要的。董其昌以绚烂和简淡分野,包括他反对过分声色,强调简易,他所说的“一超直入如来地”等,都反映出董其昌等从观念入手来解决问题的方式。
董其昌《草书放歌行卷》(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石涛 《古木垂荫图轴》 纸本设色 175cm×50.7cm 1691年 辽宁省博物馆藏
总体上讲,在南宗影响下,有的人画得越来越文弱,力量感差,不仅松江,吴门的后学也是如此。比如明末清初,很多人认为绘画是“笔墨”的问题,笔墨落实到干和湿,浓墨会被认为比较俗,而干墨、渴墨所表达的枯淡的感觉,像查士标等追求的那种境界。但是石涛认为以干和湿来区别于雅和俗、南和北,是不准确的。他说:“何尝不湿!”干也可,湿也可,湿,可以说是唐代绘画的正宗,水墨画的产生是从湿开始的,像王维、米芾都是湿。那么,石涛实际上是从文人艺术的根源处,提出了新的问题。
石涛 王原祁 《兰竹图轴》 纸本墨笔 133.5cm×57.3cm 1691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渔庄秋霁图》,上海博物馆藏
艺术是人的创作,为什么要规避人工秩序、躲避理性的干扰?这正是中国艺术观念的关键。中国艺术的发展,从整体来讲强调自然原则,警惕技术性,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没有笔墨技巧、造型能力,怎么会成为一个画家?当然,仅仅有技术是绝对不够的,比如说园林的功用,不仅是住的;是美的对象,供人看的;更是为人安心的,是心灵的居所。今天王澍的《造房子》,也是在尽量精简,找到人和世界的密合处,利用自然给我们的资源,创造一个回归自然、融合于大地山川的存在空间。
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剩山图》卷 纸本墨笔 纵31.8厘米 横51.4厘米 浙江省博物馆藏
庄子讲“天地有大美不言”,禅宗讲“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等,都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表达,也是在“非技术”的向度上前行。学画要有技术,更要超越技术。像什么不是最重要,关键是要表达自己内在生命的感觉。对于技术,在西方也引起高度警惕,西方的“存在主义”“现象学”,也有对理性、知识的反思。
徐渭《杂花图》 卷(局部细节图) 南京博物院藏
从机器时代到如今的信息时代,我们被编织到世界秩序中。艺术的意义就是不同,在艺术中能体会到人类丧失的一些美妙天地,令人怅惘的所在。编织到程序中,有必要性,但不是必然性,信息时代给我们带来方便,也让我们交出去很多东西。生命是短暂的,并不是编制到程序中,你才有存在。人如果丧失了对生命细微的感觉,世界将变得很乏味。
吴历 《幽麓渔舟图轴》 绢本墨笔 119.2cm×61.5cm 1670年 故宫博物院藏
倪瓒 《容膝斋图》轴 74.7x35.5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艺术的“真性”就是表现人真实的生命感觉,那种本分、原初的东西,要把本色世界展现出来。
艺术是觉悟人心的,如金农的艺术,他的笔墨就是呈现生命感觉的工具,建立起新的智慧人生。他画一个篱笆墙,墙中梅花开落,篱笆墙露出一点缝隙,他就题了四个大字“寄人篱下”,这是他在扬州画的,当时他确实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但这幅画并不是表达对自己当时生活的不满,他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寄客”,生命是一个短暂的里程,就好像一院的梅花绚烂的开放、香气四溢。
金农,《墨梅图之一》,故宫博物院藏
人生如何从窘迫走到绚烂,在文人艺术家的妙笔中表现得非常好,像陈洪绶,他笔下所有的花、茶具等都好像来自远古,比如青铜器上幽绿色的斑痕,像是夕阳西下,光影穿过山林点点洒落在溪涧的苔痕上,你感觉到历史的悠远,时空的广袤,光影绰绰跳动在历史和当下,世界和自我之中。
陈洪绶 《梅花山鸟图轴》 绢本设色 124.3cm×49.6cm 约1646年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所以文人艺术小小的画面,没有王希孟的“千里江山”,还是让人感到无边的开阔。“文人画的真性”,表达“灿烂如落花”的生命感觉,就像沈周在落英缤纷的水岸边,童子送来一把琴,他在等待,也在享受,他在听落花的声音,也在思考人生不可久长、却也可以自在腾挪的特点,他在咏叹生命无边的美好。沈周的“松风涧水天然调,抱得琴来不用弹”,也有这个意味。
沈周,《落花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传统高妙的文人画,是具有当代性的艺术,也是具有未来性的艺术。今天讲文人画,他的形式、风格特点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其中所凝固的智慧,所表现的人存在的迷惘、寂寞、忧伤,以及寄托性灵的腾踔、旷远的瞻望,等等,这些东西,都是人类生命中最基本的东西,并不因时间变化、区域不同,就不存在了。艺术必须面对人类最基本的感觉和感情、忧伤和希望。
陈洪绶 《摹李公麟乞士图》(轴) 绢本设色 36.4cm×26.2cm 1639年 故宫博物院藏
文人画所回答的核心问题,“什么是永恒?”永恒是什么呢?一朵落花就是永恒,永恒就在当下,天底下任何东西都不可久长,沧海变桑田,仅仅从外在变化的表象去把握世界,实际上是被变化和欲望的裹挟所牵扯,终将吞没在洪流中。
人类需要艺术。文人艺术在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中,会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它在启迪人们从欲望追求过渡到约束的情怀,从目的性追逐,变成爱护众生,爱护世界,跳出区域的视角,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关怀对待世界,因为艺术来自于同情,一颗冷漠的心怎么可能创造一个有意思的世界?
金农 《自画像》 纸本墨笔 131.3cm×59.1cm 1759年 故宫博物院藏
不感动自己,不可能感动别人,文人画表面的冷漠,其实有生命的温热。八大表面冷漠,实际上藏着对人类互相理解、关爱的情怀。是像佛教讲“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作为艺术中的一种存在形式,文人画在当代文化乃至未来文化建设中,都具有价值。
八大山人 《双鸟图轴》 纸本墨笔 75.3cm×35.8cm 1694年 浙江省博物馆藏
很多文人艺术家的创作,是自我性灵的修为,也是做功德,它不光表现自己内在的忧伤,传递人在世界上被扭曲、被盘剥的忧伤,也表达尽量减少这种忧伤、渴望清明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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