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寿平的书画之作自有高格,从清代至今的书画研究倾向和成果来看,学者常以“逸”做释读与阐发。如:“纯是天真,非拟议可到,乃为逸品”,“潇洒历落,荒荒寂寂……聊得吾逸”,“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别有逸荡之气,虽关精工,居然大雅”,诸此等等。然一览《南田画跋》,细细品鉴,在恽寿平书画的“逸格”之外,别有一种清逸澹荡的情致,与贵简清真的书画理想,使古今赏鉴者,无不“生情”。
“清”字在《南田画跋》中频频出现,不知凡几,若:“清歌”“清夜”“清宕”“清游”“清思”“清话”“清韵”“清晖”“清远”“清润”“清爽”“清妍”“清泠”“清音”“清逸”“清泪”“清夐”“清兴”“清越”“清澈”“清旷”“清籁”“清娱”“清矫”“清芬”……“清”之字眼,散落于其书画跋语间,鉴赏采撷之余,亦引发笔者思索。
恽寿平的书画自有高格气象,这种高格,正是他艺术理想的流露。他曾言:“清如水碧,洁如霜露。轻贱世俗,独立高步。此仲长子《昌言》也。余谓画亦当时作此想。”这是他的艺术理想与坚守。翻看他的画册,无论是山水画亦或花鸟画,都仿佛为观者营构了一片“精神桃源”。
在恽寿平的精神世界里,同样有一片“桃源”:“桃源,仙灵之窟宅也,飘渺变幻而不可知。图桃源者,必精思入神,独契灵异,凿鸿蒙,破荒忽,游于无何有之乡。然后溪洞桃花,通于象外,可从尺幅间问津矣。”
陶渊明以省净的文体、隽永的语言为我们营构了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怡然自乐”的桃花源世界。同样,恽寿平亦以简净的笔触为世人绘就了一幅桃源图,图中一阖一开别有世界,千里十洲惝恍奇幻。古往今来,以笔墨称誉世间的,大都以其“激宕郁积不平之气”驰骋于毫端,寄寓笔墨,恽寿平亦然,但不全然如此。他是将自己的“清真”理想,一寓于书画。
在他的画论中,反复提到“真”“真人”:“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亟宜着笔。所谓天际真人,非鹿鹿尘埃泥滓中人所可与言也。”“笔笔有天际真人想,若纤毫尘垢之点,便无下笔处。”“三日不搦管,则鄙吝复萌,正庾开府所谓‘昏昏’‘索索’时矣。”(“昏昏”“索索”出自庾信《拟咏怀二十七首》:“步兵未饮酒,中散未弹琴,索索无真气,昏昏有俗心。”)“九华清兴,南山真想,庶几非远,愿与赏心同此娱玩。”“然终不若一见姑射仙人真面目,使凡尘顿尽也。”“无意为文,乃留真趣。”
笔者认为恽寿平特将“天际真人”四字拈出,绝非偶然,而是具有深意,并暗合他的艺术理想的。“天际真人”,正可与《庄子》一书中所称,藐姑射神山、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神人”相仿佛。在他的画论与跋语间,亦多次谈及对于此“真人”“仙境”的艳羡与向往:
“西子未入吴,夜来不进魏,邢夫人衣故衣,飞燕近射鸟者,当不以穷约,减其丰姿。粗服乱头,愈见妍雅,罗纨不御,何伤国色。若非必踏莲华,营金屋,刻玉人,此绮艳之余波,淫靡之积习。非所拟议于藐姑之仙子,宋玉之东家也。”
“深林积翠中置溪馆,为千崖瀑泉,奔雷回旋,其下常如风雨,隐隐可听。墨华蒸郁,目作五色,欲坠人衣。便当呼黄竹黄子同游于此间,掇拾青翠,招手白云。正不必藐姑汾水之阳,然后乐而忘天下也。”
“湖中半是芙蕖,人从绿云红香中往来。时天雨后无纤埃,月光湛然,金波与绿水相涵,恍若一片碧玉琉璃世界。身御泠风,行天水间。拍洪崖,游汗漫,未足方其快也。至于游船灯火,笙管讴歌,徒搅清思、乱耳目,皆非吾友游神所在,以喧籁付之而已。”
这毫无纤埃的天空,湛然皎洁的月光,身御泠风,遨游于洪崖、汗漫之地与清真逍遥、空明澄澈的仙境,应当为恽格所探寻的,书画境界的理想写照。恽寿平生逢乱世,饱经困苦,一生坎坷。年少即随父远涉浙闽数省,入清之后,随父居于乡下,过着清苦的生活。但他性情拓落,誓不科举,鬻画为生。这种“居阆风之上,和上古琴弦,食太羹之味”“天际真人”的生活情态与他的生活现实有着天地云泥之别。正是他对这份“清真”艺术理想的追求,使他陶铸心性之外,“乃致冥通之奇”。正如他的画作,虽赋色但色彩清丽淡雅,形象含蓄而不妖,给人以“静”“净”之感,亦当为“天际真人”理想之形态。
那么恽寿平“清真”之理想究竟为何,又或者说,他的如此希冀落实到书画艺术中的审美导向是什么呢?毫无疑问——“脱俗”。
恽寿平将“脱俗”“绝尘”视为绘画理想,自言:“冰鳞玉柯,危干凝碧,真岁寒之丽宾绝尘之畸客。吾将从之,与元化游。盖亦挺其高标,无惭皎洁矣。”他为自己的画作能“脱俗”而感到愉悦与欣喜:“从岳阳楼观听仙人吹笛,一时凡意顿尽。故其下笔灵气郁蒸,与前此所图悬殊也。”“空灵澹荡,绝去笔墨畦径,吾于方壶无间然矣。”
一方面,他对于俗尘里的“尘浊”之人、之事、之画毫不遮掩地加以鄙斥:“其笔墨真如小儿涂鸦,足发一大笑……真酰鸡斥鷃、蠡海井天之见,可怪可哀也。”“写生家日研弄脂粉,搴花探蕊,致有绮靡习气。”“舍筏遗筌,非时史所知也。”“画家尘俗蹊径,尽为扫除。独有荒寒一境,真元人神髓,所谓士气逸品,不入俗目,唯识真者才能赏之。”
另一方面,他对于见到的“脱俗”“去尘滓”、有“天趣”的书画之作,亦毫不吝惜赞赏、咏叹与推重之情:“乌目山人此帧,画树师营丘,沙汀石骨用李晞古。笔趣清润,兼六如居士,盖所谓脱尽纵横习气,非强事点染者所能仿佛也。”“衡山墨桂,深得赵承旨风韵,洗脱纤尘,天趣泠然。”“观其墨华游戏,脱尽畦径,果非时人所能梦见。”“墨花至石田、六如,真洗脱尘畦,游于象外。觉造化在指腕间,非抹绿涂红者所可概论也。”“观石谷写空烟,真能脱去町畦,妙夺化权,变态要眇。”“倪迂作画,如天骏腾空,白云出岫,无半点尘俗气。”“余凡见管夫人画竹三四本,皆清夐绝尘。”“观其运思,缠绵无间,飘渺无痕,寂焉浩焉,寥焉渺焉,尘滓尽矣,灵变极矣。”
恽寿平对“尘俗”与“脱畦”的书画作品如此截然鲜明的鄙斥与激赏态度,其原因所在有两重。
第一重是外在的时代原因。恽寿平言:“自右丞、洪谷以来,北苑、南宫相承。入元而倪、黄辈出,风流豪荡,倾动一时,而画法亦大明于天下。后世士大夫追风效慕,纵意点笔,辄相矜高。或放于甜邪,或流为狂肆,神明既尽,古趣亦忘。南田厌此波靡,亟欲洗之。”
第二重是“清真”理想内在、内质的特征。李白在他的一首论书诗中曾提出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清真”:“右军本清真,潇洒出风尘。”“清真”一词,既是对王羲之书法潇洒奇宕风格风神的赞美,亦是对其自然萧散人格精神的颂扬,更表达了对于“天然去雕”格调境界的追求与向往。而“情真”这一审美理想实现的前提便是“出尘”,即远离世俗世界。
石涛在他的《画语录 脱俗章》中,从绘画审美格调的层面对“清”做了阐发:“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结合石涛《画语录》的整体思想脉络和逻辑体系,以及所追求的人生境界来看,石涛所讲的“人为物蔽”“人为物使”“俗”“尘”就是具有“浊”意味的“愚”的状态,而“清”应当是一种“去愚俗”的“智”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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