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书卷气”的说法。这是过去假文人妄图伸手霸占画坛而胡谄出来的,意思不外乎是:“我是读书人,画得再孬都好。”京剧名家中,谭鑫培、杨小楼都不识字,艺术造诣却很高。四川贾树三既是瞎子,又是文盲,竹琴却打得很好。再如瞎子阿炳,二胡拉得多动人。为什么那么多读书人比不过他呢?梅兰芳扮演女角,女人能赶上他么?古希腊的荷马是个三千年前喊街的瞎子,恐怕也未必上过盲哑学校但他唱的史诗多好啊!
我平生推赞民间艺人,而不推赞文人画,以其习气太重且背离形象过远。民间文艺则生气勃郁,从古迄今,青史无名而才艺兼绝之民间艺人,不知埋没了多少!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一》
中国自古分画为神、妙、能三品。
何谓神品?即变化多端,高度概括,极似物象,不拘外形。而后又有人提出逸品在神品之上。逸,是逃逸,是从艺术的程式里跑出来了,从内心到形式均逃逸了,不受任何约束羁绊。
何谓逸品?平淡天真,感情真实,不是有意刻画而达物我两忘之境界。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二》
欲达物我两忘境界,则须加深个人修养,使自己之精神与天地万物一体。要能与天地万物一体,才能解放自己;解放了自己,才能解放作品。别人看了作品才能解放别人。是解放别人,还是增加别人精神上的桎梏?解放别人,即是能发挥别人的创造性,作品的感染力才大,才深。
画者,化也。在纸上要笔笔化。
要生化,不生化则无趣,生化才能超乎形象之外。刻印要印化,写字要书化,作画要画化。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三》
一幅画的每一笔、每个形象直到整个布局都要“生化”否则只是生料。仅仅画得像而没有感染力则不是艺术。黑格尔曾举例说,画家画成的葡萄,鸽子要去啄,画的甲虫猴子要去抓,这种把鸽子、猴子也骗过了的画,所起的仅是庸俗效果,谈不上艺术境界。中国画史上也有类似的例子,画成的雀子鹰要去抓,画的白鹤,真白鹤也去站在一起,但这并不应是艺术的目的。总之,须有艺术境界才能算艺术作品。照搬实景是自然主义。要有艺术加工与组织的功夫。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四》
什么叫加工、组织?譬如说做筵席,鸡肉、鸭肉、猪肉皆是好材料,然而能否将这些材料端上桌去呢?材料固然好但必须施以适当的烹饪而后方得为佳肴,而后方得奉献于客人之前。烹饪即加工、组织。
“真实感”三个字不能用在艺术上。舞台上张飞穿一身黑打的旗子也是黑的,是为衬出刘备的白袍白旗,生活中哪里有?画虾,如仅讲求透明感之类,则不如去买一串真虾,看过了还可以吃。但若有人用一串真虾换你一张齐白石画虾,你干不干?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五》
如果要求绘画形象要像真的一样,就等于要求舞台上使用真车真马,这样一来,哪还有艺术性?我们画的那些东西既是由笔墨点染出来的,与真正的物质自然有天渊之别,只有意趣是真的。
画画时应随时提醒自己,这是画的,不是真的。例如,自然之花本是越至枝端花越小,但画画则不必这样。搞艺术的人须心里随时记住:这是艺术。从前的画人多不解此。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六》
绘画只要能表达出意趣就行了。齐白石画牛耕田,看来看去不像牛,但尽管形象不像,牛的意趣却在,并使人感到它还在慢腾腾地往前走,尽管没有画水,却使人感觉田里的水还很深。这就叫“得意忘形”。因此,绘画艺术不能光去考虑“像不像”的问题,应以意趣为第一。如果形象不准,又无意趣,就是画不像了。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七》
形象要准,准才能体现意趣。在准的基础上才能求趣。所谓“像极了”,则有趣,但是要像极了则需概括、提炼不能照搬,照搬是不会像的。准,是从生活中积累而来的,是用过功的。笔简到极度,则有趣。担当画的人物极简,又很准,便趣味无穷。从这点看,八大比石涛强,八大的形象极简,用笔洗练,石涛有气魄,但冗笔多。
陈子庄 《廿四纸册之八》
我曾细察鸟的飞行姿态,其双翅在某一瞬间成“一”字形,这是不能入画的。真实的不一定是美的,不是真实不美,而是表达不出那美来。要舍弃不入画的部分,取绘画艺术能表达并宜于表达的部分来提高。光是自然物的提高不是美,只有特殊的高级才是美。
陈子庄 《汉旺看山归来册之一》
问:齐白石的画有“梅花彩蝶”,开梅花时,不应有彩蝶呀?
京剧《霸王别姬》中之霸王,杨小楼、郝寿臣都善演,但各人画的脸谱不同,演出来的性格也不同,然而都是霸王。齐白石的梅花是他自己创造的,看起来不是腊梅却又是腊梅!配以彩蝶,是造成春天的气氛。他不画衰杀之景。画画不是照相,画中物不是标本,不能用季节来限制它。譬如唱戏,舞台上小生一年四季都拿着扇子,生活中哪有冬天拿扇子的?非但如此,还不管演哪个时代的戏,小生都拿折扇,实际上折扇是明代时才从朝鲜进贡的,明以前中国是没有折扇的。不能用自然去限制艺术。
本文选摘自:陈子庄口述、陈滞冬记录整理的《石壶论画语要》
陈子庄 《汉旺看山归来册之二》
陈子庄 《汉旺看山归来册之三》
陈子庄 《汉旺看山归来册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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