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 16 岁就考入了维也纳美术学院,导师是闻名世界的克里姆特。克里姆特的主要艺术特点,是由象征主义走向表现主义。所以,将席勒的绘画归类于表现主义,既好理解,也恰如其分。
20 岁时,席勒就已走入艺术创作的成熟时期了。这对同龄心智的人来说,是难以想像的,但对信任自我才华的席勒来说,这只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是断然中断中学学业考入美术学院的,他这一步棋走得一点没错。
克里姆特《吻》
只是,他的作品只忠于自己强烈的个人感受与才能,从不考虑他者的眼光,所以他像闪电一样,既耀亮世界的黑暗,又让人惊恐。他是一个男人,年轻的男人,他最本质的生命是他的情欲,所以他的画里处处在勾勒情欲。
多少艺术家的作品里,这种人性是不显现的,皆因保守的人,会害羞地躲藏这种本能,永不在阳光底下谈它、画它。
席勒的画,线条非常傲慢、张狂,半点不想取悦他人。它们就支愣着,朝眼睛戳过来,让人生痛。不抒情,不圆润,不温和,只有咄咄逼人。想从艺术里取得暖意的人,温良脆弱的人,想来不太喜欢他。
但这也是他的无畏之处。有没有人喜欢他的作品,他根本就无所谓。他直视的是人生的真实,他感觉的真实,他并不想安慰谁。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认,他画得实在是太好了,是一个真正的天才。那瘦骨嶙峋的线条,跃动着十足的生命力。
可实际上,如果仅凭着这没有水分的线条,想像着他的绘画主题,定然是对生的忧虑,对死的恐惧。他太多的作品,人物的姿态与眼神透出来的是不安,飘荡着的是惊恐,或是对人世一个大大的疑问号。
但若进一步了解,就知道恰好不是,或不完全是——是线条的不平滑,伤害了人们的眼睛,误导了人们的判断。
活在一百年前奥地利的席勒(Egon Schiele,1890 - 1918),小时候可是个漂亮的男孩儿。大眼睛双眼皮,鼻梁挺直,嘴巴线条精致,父母非常疼爱他。
母亲是照料居家生活的那种疼爱,父亲则给予他精神上的无私携助,一如他的人生导师,这与中国家庭的情感模式十分相似。
席勒绘画的天分,是自小就被发现并被家里人全力支持的。只是父亲死得太早——死于席勒 15 岁那年——这个打击对成长中的少年,是终生洗不去的哀痛。
如果说席勒的绘画中渗透着一种痛苦,那我们可理解为是他在用绘画,表达着对父亲骤然离去的思念。痛苦铸成的线条,比圆润刚性,比温和凌厉。
但谈到它、画了它,心思纯净的人,照样纯净无邪。倒是下作的人,会认为描绘情欲是一种肮脏,会诉诸于“露阴”这种词汇。这原是这种人不明白世间的一个基本道理:那望着的东西污秽,皆因其本人污秽。
席勒的确为他描绘情欲,而遭受过非难。22 岁那年,他被控以色情污染文化艺术,曾被短期监押于监狱,并被当庭烧毁过多幅作品。对这种奇特的事,还是用席勒本人的话来说明一种观点吧:“否认性的人才是真正的淫秽,因为他们以最下作的方式,侮辱了生他们的父母。”
但画再怎么烧,因席勒是一位高水准的高产画家,这样的事能伤害他的情感,却损害不了他的艺术。他继续用自己的画笔,观望自身,观望人性,切入对本能与自我意识的思考。
看席勒的作品,真的知道他是一位描绘情欲的高手。最不压抑的,最熟悉的,就是他最擅长的。我没有读出过他的作品中有猥亵之气,也没有看到过丑陋。情欲只是他生命状态的反复再现。
有人说他的思想意识平庸低下,大约是他画了并不是那么美的女人,那些粗跟长统皮鞋、黑丝袜,那些腋毛阴毛,没有如古典主义的绘画一样被藏起来,被弱化掉,反而强化了,所以可以被认为低下了。
这样的观念,是说话的人未走入过现代艺术的大门,也对阳光底下的事,深怀罪感的缘故。
席勒线条的不安敏感,与他描绘的“不美”,挑衅了圆润温和、与世无争的人,把他们吓得四散逃开,以至于人们没来得及读出他画中其它的深意。不,他其实并不伤害任何人,在他傲慢笔触的背后,是他对世界张开的双臂,是他的拥抱。
除了他的自画像,除了单个儿的人,但凡有两个人的画面,或多个人的画面,人们一律是搂抱在一起的。多个人的画面里,人们总紧紧依偎着,没有一丝缝隙,要最紧密地贴在一起。这是他心底里藏得最深的梦,渴望人世温情的梦,既想给予,也想得到。
被监押的那些时日,有一段时日,他总画一家三口你拥我抱地在一起,缔造着自我的美梦,缔造着人间的脉脉温情。
席勒只活了 28 年。一场意外的流感,以最迅猛的速度夺去了他的生命。1918 年那场“全球性世纪瘟疫流感”,夺去了太多人的性命,包括他怀孕六个月的太太,他的导师克里姆特,都是这场传染病中的牺牲者。
席勒画中飘荡着的死亡的气息,是后人的想像,并不是他真正的绘画语言。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被死亡的阴影纠缠过。
不了解他的人,乍见之下撞上他的画,会认定他神经质与病态,但那真的是无从推理的,因线条的“扭曲”而判定人扭曲,是一种简单的想当然。与他近距离接触的一位奥地利作家说:“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席勒是最正常的。”
他的人,他的艺术语言,更多的人是识得懂得的,故在席勒活着的短暂岁月,他已经非常知名,展览、收藏、名声于他,都不是奢侈的事。
他是一个没有生命长度、却有生命广阔度的艺术家。他半点不曾伤害过我。他的情欲、他横溢的才华、他的傲慢,都没有伤害到我。我只仰慕他这么短的生命,竟散发过这样强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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