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画中,传统技法有价值的极少。画格越高,其法越简:画格越低,其法越繁。简是高度概括。凡是艺术水平高的画皆技法简单、色彩简单而意趣深厚。过分讲求技法者,或因意趣薄而以技法掩饰,或只知技法而不知意趣为何物。传统技法是有时间性的,某一时新,流行既久,即变为陈腐。我不做陈腐技法的传授者,你们也不要做陈腐技法的继承者。技法、技巧是学画的初步,到后来,这些东西是不起作用的,起作用的是灵感、神。戏剧舞台上,武生“扯到提”是高难动作,但是这是技术,最好的表演不在这里,在于刻画人物性格。不懂文法,不能写文章;不懂画法,不能画画。好角色就是方法多,用得灵活。
写人物最难。写其外貌、举止、衣饰之特征难,模拟其性格、心情、精神状态之微妙则更难。画山水着色不宜笔刷,只宜用笔墨点染或皴染,刷则使默契有损,点皴法可以增其厚浑,亦无损于墨色也。用色不可太轻匀。宁浊勿清,清则轻薄,浊则厚浑。好画,初看平淡,细看则情趣自然,意味厚隽永自在其中。这一点与古法有出入,学者宜细参之,久则自悟性。
着色宜细心思考后方能施行,不可盲目乱着一通。用色不在多,而在于一色之中能变化,有深浅明晦。一幅画中用色乃辅助墨色之灵活,若使用不当反而成为赘疣。要色不碍墨,墨不碍色。用色不宜过于复杂,一幅之中青黄杂沓,失去韵致和朴实之气,虽云华丽,然而华则易俗。色以辅助笔墨,不可依靠色彩而惑人与自惑,要色与墨两无碍。用色宜有浅深明晦,以求色之变化,以使画面增辉。用色要朴实有韵,不可青花杂沓,令观众眼光满纸乱跳,触目惊心。一幅画中,以墨为主,以色为辅,不可依靠色彩为主,宾主倒置。
古人每写一图,不肯轻率。令人作画多率意而为,虽偶有佳者,但总是一种病,所以去古愈远也。时人作写意画者,以书法入画为借口,东涂西抹,脱略形象,画鸟成鸡,真令人可笑也。倪云林以枯笔取妍,余以湿笔取拙,昔人有云:“枯则清,湿则拙。余以为宁拙浊而勿清妍,拙浊浑厚华滋,清妍浅薄枯窘。能笔墨平淡潇疏,而内气宏阔者为上,不如此,不足以言笔墨之妙也。”
中国画的构图,均不出横、直、斜之变化,但需要文学艺术创作的能力去滋养,才能变化无穷。如吴昌硕画玉兰牡丹,玉兰开初春,而牡丹开季春,这是矛盾的统一,在构图造意上,玉兰取直取拙,而牡丹则取横取巧,而直与横、巧与拙同样是矛盾的统一。构图虽属技法,照应虚实、开合则是艺术手段,这就需要有高深的文学修养作为背景。否则,是不会产生独特的有创造性的作品的。画一幅花卉,无论折枝、全树,画面效果如何,与是否得势关系很大,画花卉以得势为主,这是前人很宝贵的经验。所谓势,就是一种自然之趣在画面上的表现。近代的吴昌硕是很重视取势的卓越画家。他画玉兰,主枝花头都作仰势,往往以一个枝作下垂之势,比重极小,因此主枝花头在画面上就很突出。他画菊花,爱取垂势,往往六七朵向下垂或向侧作倚斜之势,而画一两朵向上,以为照应,看起来便很吸引人,这就是得势的结果。相反,要是一幅画不得势,或没有势,就不免落于平板,令人望而生厌,自然就谈不上吸引人的艺术魅力了。所以,注重取势在花卉画方面具有重要的意义。
那么花卉要怎样才能得势呢?我认为首先要布置得宜。比如说,花须倾向于某方为最多,叶须集中于何处最为密集等等,都要着意经营,使他既合乎自然规律,又合乎艺术上的要求,有重点,有照应,就能产生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所以画枝条要萦行高下,气脉一贯;花头要参差向背,条畅得宜;叶要疏密交错,不相杂乱。总的来说,一幅画必须得其全势,根、干、枝、花、叶各有所安,隐藏显露,各得其宜。要不然疏密不分,高下不别,既不讲究浓淡,又不考虑虚实,或者四面生枝,或者上下齐叶,把枝、干、花、叶塞满纸,要想给人以美的享受,怎么可能呢?
其次要讲究照应,也就是要注意枝、干、花、叶间的相符关系。以花来说,既有六七朵相近的密势,就有一两朵疏的以为照应。以枝来说,既有高标的挺拔之势,也有倚侧的横斜之势,根、干、叶也是如此。否则各不相属,就会产生气脉不贯穿的毛病,更谈不上有自然之趣跃然纸上了。
在其次,作画要先决定题材,然后定势。这也是心中有数,意在笔先的功夫。要达到这个境界,主要从体验生活入手,对各种花木的自然之势多作细致而深入的观察,积累多了,各种对象的自然之势都熟谙于胸,那么,构图时形象神理宛在目前,则下笔成势,自然就神妙了,构图是音乐,内容是诗文。大胆挥写,细心收拾,能得奇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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