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一生到底画了多少画稿?恐难确计。而且究竟哪些为对景所画、哪些为凭记忆所画、哪些为参看古画所画已难辨识。对此,我愿意认为画稿是黄宾虹整体艺术修为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他艺术理想实现过程中的一种方法。
我们知道,传统艺术家特别是文人型艺术家与其说重视一件作品的成功,不如说更为重视一种品格的完成。因此,他们的作品意识相对于他们的品格意识要弱得多。黄宾虹亦然。他孜孜以求的是一种艺术境界——笔墨精神—“浑厚华滋民族性”的实现,所以,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在探索实践。携笔写生也好,临古“勾古”也好,都是不同法门,目的在于参证。参证一种文化的民族精神。
为此,对于传世的大量黄宾虹画稿,本人认为都可视为“习作”。但是,这种“习作”都是为了完成一件无法完成的“大作”而做的。在黄宾虹这里,随意的流露、偶然的笔墨表现,都是彼时彼地的真实存在,但它们随机性很强,心与物遇,情与境谐,很少刻意“创作”。与拉斐尔创造《西斯庭圣母》不同,与达·芬奇创作《蒙娜丽莎》不同,更与毕加索创作《亚威农少女》不同,黄宾虹式的“创作”是由无数个“习作”、无数件“小品”、无数个“画稿”整体显示出来的一种画品。黄宾虹攀升的是他心目中的境界与品格,至于哪件作品完美不完美他不会十分在意,而拉斐尔、达·芬奇、毕加索却在意一件作品如何。
相较而言,中国式的传统艺术实践,是在修行而积累,而西方式的古典创作,是为了完成一件作品或订件创作。所以,我认为,中国人重视艺品,而西方人重视作品。打个比方,在武术搏斗的修炼上,中国人看重功,而西方人看重术。西方人认为强化训练、突击训练可以“毕其功于一役”,而中国人认为只有积累功夫,不断修养,最后才可能臻至一种境界。
黄宾虹画稿的价值如果抽出来单看一件,或许不显得怎么样,但如果联系起来看,则尽显丰富变化,这也是古人多画册页的缘故。自然,没有本事而画册页,幅幅雷同,怎么画?中国式“创作”,在画工是“九朽一罢”,本质上与达·芬奇等西人无不同,而文人型画家则差别较大。因为以文心诗意为灵魂的文人画(此指广义的)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他们的内在世界应该比画工们多些“弯弯绕”,多些“胸中丘壑”,多些“画外之思”。所以他们的习作也就是创作,也正是他们的作品。
黄本人曾在讲画法要诀时谈到:“太极图理是画法要诀”,我也曾在一文中写过:黄是纸上的太极拳法大师。此理非真解中国艺文者不能共识。今人动辄以西画理法、西方美学概念、西方思维方式解读黄宾虹,固无不可,亦为一家言,但是,不能不看到此种方法的局限性。以我所见,黄宾虹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多方涉猎与整体修为,20世纪画坛难有出其右者。关键是他的画外之“修”,不免于令许多同代名家相形逊色。而且,他的“修”竟然都用在了“为”上,用在画道的专深之功上。
《黄宾虹画稿》似为写生稿,以笔线勾勒,虚灵简洁,画法从书法出,寥寥几根线已足令人观止,个中浸透着多少功力学问?其遗山水形貌而取神韵、脱略形迹而把握大象的本事,堪称出神入化。这种看似形式而不限于形式的表现,正是中国画的最动人处。以小见大,是体制,以简驭繁,是意蕴。梁漱溟谓中国文化是向内的,我实在是三折肱于斯言。黄宾虹所倡的“内美”,正是国画之道的本质与特色。(文 / 墨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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