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一天,看到南宋僧人牧溪的《六柿图》,我犹如遭遇当头棒喝:你是谁?当下身世两忘,从小住了十几年的房子恍若隔世,此地成了他乡,唯觉柿子的所在才是自己久已忘却的故居,而后屋外风声人声市声渐次复苏,传来耳里,我亦随之醒转,回到此时此刻。初醒之际,风声人声市声有一种悠久安详,仿佛天下世界皆生于六柿的庄严妙相。
六枚柿子的上下四方全是空白,不知柿子所在何所。六柿各在其位,如入静的禅僧,慈悲而峻烈,威严而蔼然;六柿禅定,犹如活动,与寂静中满蓄风霜;柿子敞开,犹如岩石;关闭,犹如房间;六柿存在,犹如虚无;没有眼睛,然而凝视;没有双手,然而招唤。体若空无,而如黑色的火焰,如无色的灯光。六柿永恒空寂,犹如万物的故乡,仿佛一切物与非物皆来归于它;六柿永恒萌动,仿佛一切物与非物皆来自于它。柿子不是动也不是不动,柿子在原地生灭。瞬间,我陷入物自体的寂静中。万物自体的寂静,一座高山与一枚水果并没有什么不同——万物皆有太古静,太古之静万劫不毁。
谁在那里?没有谁。不是柿子,是柿子的所在,不是高僧,是其位,万物皆有其所。也不是其所,六柿在动静之际。动静之际,无体亦无所。六柿在形成中,故而是永生的。六柿所在如天如地,空间之广大,时间之无限,近于“空无”。与时间、空间相忘。
宋画传至今日,大师真迹寥寥无几,牧溪的画,大陆只剩一卷,其余在日本,除了《六柿图》,仍有《潇湘八景》《观音》《母子猿图》《虎图》《竹鹤图》。川端康成称牧溪为日本画道大恩人,日本敬重牧溪的画,奉为国之宝物。而以日本文艺之禅心,牧溪水墨安居扶桑,可谓得其所哉。初次在摄影中见到安龙寺枯山水,我便一见如故,仿佛看见了《六柿图》的投影,两者都是东方禅宗艺术的极致,如果说枯山水暗示海洋中的群岛,《六柿图》则昭显大陆上的山川。虽然我明明感觉到枯山水是岛国的缩影,我仍然把《六柿图》当做枯山水的空间原理或纸上概念,仿佛枯山水是六柿图的物质装置、实体注疏。
玄妙如《六柿图》并非完全不可分析,不必说构图的黄金分割。其用墨,简约却包含水墨的所有变化,其造型,每一柿子均可看做圆形的方,也可看做方形的圆,六只柿子是从方形到圆形的演绎,亦是同一形态的变奏。论结构组织,《六柿图》是全息结构,柿枝是楷书的一横,横线下的柿子是圆点。整幅画构图也大致是一横和一点,五个柿子排成一横线,下面一个柿子形成一点。每一个柿子都蕴含整体的信息,从局部见整体,一就是多;而整体亦倒影着局部,多就是一。其实,画出柿枝的两笔也预示了全局。世界退到“一”和“〇”。禅师常以一和圆圈为道具点化弟子,《六柿图》的基本元素正好也是一和圆圈,如此看来,《六柿图》分明在演说佛理,引入冥思妙悟。
《六柿图》让我感知万物的共相,以及空相。几乎所有的经典都带着它所产生的时代的风格气息,《六柿图》却似乎没有时间性,因为它自身有一种世外感。任何一个时代都可能出现这样的作品,然而这样的作品又只能现身于南宋和尚的禅房里。它如此简洁,简洁到超越风格而直逼原理的地步,它的影响已远远越过绘画,深入建筑与平面设计,成为当代极简主义潮流的宝典而属于所有的时代。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也说太多话了,好比是尘埃,不如回到看画当下,物我两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