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绍君:读齐白石手稿(下)

来源: 互联网收集【声明】 编辑:小木 发布时间:2022-05-08 2.2k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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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画院所藏齐白石手稿,以诗的数量最多。这都是齐白石自己作的诗,有涂抹修改稿和誊清稿,有早年所作所抄,也有中晚年所作所抄。有行书,也有楷书。这些诗稿,对了解齐白石的思想情感、诗歌创作,考察齐白石书法风格的演变,都有重要的价值。

      齐白石的诗,先后编有《借山吟馆诗草》(1928年自订本)、《白石诗草二集》(1933年自订本)、《白石诗草续集》、《白石诗草补编》(1962年黎锦熙编注本)及《续补齐白石诗词联语》(1996年王振德编注)。前四集曾合编为《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黎锦熙编,1963年),全五集又编入《齐白石全集·第十卷·诗文》(1996年)。《白石手稿》中的部分诗作曾收入上述各集,部分诗作则是首次发表。凡出版过的白石诗作,大都经过王仲言、黎锦熙等的润色修改,惟这些手稿本,保持着完全的原貌。【1】

      一、早年诗作——《寄园诗草》

      齐白石只读过半年多的村塾,二十七岁拜师胡沁园、陈少蕃后,才以《唐诗三百首》为课本学诗。黎锦熙说,“半文盲”的齐白石用熟字注音生字,读完并背熟了《唐诗三百首》,就开始大胆写诗了。三十二岁时,七个要好的朋友组织“龙山诗社”,年长的齐白石被推为社长。于是在画工之余,他也热心参与雅集唱和,写了很多诗。【2】《白石老人自传》说,仅1900年就有几百首之多。【3】这些诗稿大多遗失,仅留下两种抄本的《寄园诗草》。这两种抄本,一为行书,一为楷书。楷书本第一页有“寄园诗草”四字。1958年,白石弟子于非闇参与“齐白石遗作展”的筹备工作,整理白石遗稿,曾在楷书本上加注,说这两种本子“内容相同,是否手稿,不敢确定。所收诗是齐先生三十一岁到三十二岁的,共一百零八首,可能不全。创作的时间,好像是自1883年(癸巳)的冬天,到1885年(乙未)的秋天。中间包括甲午年的全部诗。”1963年,黎锦熙编《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所收《白石诗草补编·第一编·1902年以前之诗》,与《寄园诗草》中的作品大抵相同。黎氏作注说:“此编是白石壬寅(1902年)四十岁以前所作,上溯至己丑(1889年)二十七岁初读书学诗时,约十余年间之诗。其稿已自弃去,后人搜得残本,作《白石诗草补编》第一编。”

      黎锦熙的判断是正确的。这可从诗本身加以求证。《过沁园访仙谱》一诗,有“访旧记当三月暮,论交已自十年春”句。“沁园”指他的老师胡沁园家,“仙谱”是胡沁园的长子。齐白石与胡仙谱相识于1889年(己丑),即拜师胡沁园的当年。“论交十年”即已是1899即己亥年了。另一首《答言川弟赠别远游三首》,是白石对王仲言所写《赠别远游》诗的答诗。“远游”二字,是齐白石对自己远离家乡、“五出五归”的称谓。他首次远游是1902年(壬寅),这年秋,他应好友夏午诒之约远游西安,十月起程。王仲言的《赠别远游》和这首答诗,当写于1902年秋冬之间。从这两首诗的创作年代,可知黎锦熙对《寄园诗草》创作年代的判断是准确的。那么,有没有1902年以后的诗呢?似乎没有。因为这些诗所描述的内容,诗中涉及的人名、地名,全都与齐白石远游前在湘潭的生活有关,而与远游和远游后的生活无关涉。

      说二种本子“内容相同”,也不很准确。事实上,行书本收入八十二题,楷书本收入八十九题,数量不尽同。行书本的个别诗,如《冬日晤立三弟话旧》有所删改,楷书本抄写的是经过删改的稿子。这表明行书本在先,楷书本在后,大约是定稿。

      两种本子的《寄园诗草》是齐白石的手稿吗?于非闇说“不敢确定”。同年在“齐白石遗作展览会”上展出楷书本,又标明“是别人代抄本”。

      是不是白石手稿,只能据书法风格加以判断。从上面的时间认定可知,《寄园诗草》如果是齐白石抄本,应抄写于1902年秋冬之间,即白石收到夏午诒邀请信至他十月出发之前。恰好,北京画院藏有《癸卯日记》(1903年),书法风格是接近的。《寄园诗草》中《醒吾弟索画洞箫赠别图并题》一首,画及题已收入《齐白石全集·第一集·绘画》。两相比较,似可肯定楷书本不是白石手笔,行书本则有所近似。黎锦熙说,白石1902年前的诗,“其稿已自弃去,后人搜得残本”,因而才编成“白石诗草补编”。那么这行书本,有可能是白石后人“搜得”的“残本”。

      就诗而言,《寄园诗草》多为唱和诗、寻访师友诗,少数写景诗与题画诗。其中,与“龙山诗社”“罗山诗社”社友如黎松安、王仲言、罗醒吾、罗贞吾、谭子诠、胡立三、陈茯根、黎雨民以及好友胡仙谱、老师陈少蕃等相与交游、唱酬之作尤多。抒写彼此间的惜别、思念、相遇、夜话、叙旧等等。有些诗谈及自己习诗的艰苦,对师友帮助的感激。如“诗仗友删裁句易,书无钱买课儿难。小窗依膝天寒夜,字写芭蕉映雪看。”(《贫居杂兴》)“问道幸从三益友,删诗难得不凡才”(《和德恂茂才见赠原韵》)“好学始知贫不贱,论交何幸友兼师。”(《访黎雨民綍廷》)但总的来说,这些诗带有很强的模仿痕迹,很少写出自己的生活感受,或者说,此时的齐白石还缺乏以诗歌抒写自己心志的能力。像“北风携手耸吟肩,山色苍茫正暮烟。想入非非无觅处,数声钟出白云巅。”(《偕立三仙谱晚眺》)这样的闲情逸致,与齐白石当时的生活情调并不相近,而更多出自对古人相应情调的摹写。对于语言的把握,也有生硬模仿的形迹。如《夜雨晤子诠弟话旧》:“暮天斜雨锁柴关,别久逢君忆故颜。何幸西窗消永夜,谈心剪烛话巴山。”显然是模仿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它直接或间接借用了“夜雨”、“西窗”、“剪烛”、“巴山”四个主要意象,而“何幸”源自“何当”,“逢君”源自“君问”也一目了然。当然,这是齐白石学习作诗的时期,模仿是一个必然的过程,不能苛求。

      己亥年(1899)十月十八日,齐白石拜王湘绮为师,并献上自己作的诗文请老师看。这一天的《湘绮楼日记》记:“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4】 对王氏的这个评语,黎锦熙解释说:“湘绮是祖述唐以前的“八代”诗的,对门人要求太高。”【5】胡适则予以尖锐批评:“王闿运说白石的诗‘似薛蟠体’,这句话近于刻薄,但白石终身敬礼湘绮老人,到老不衰。白石虽拜在湘绮门下,但他的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与文都没有中他的毒。”【6】 王湘绮逝世早,假如他能看到白石后来的诗,他也许会改变说法。

      二、中年诗作——《借山吟馆诗草》

      远游期间,齐白石作诗不多。这期间的《癸卯日记》和《寄园日记》,很少有诗作记载。他自己也说:“八年之间,五出五归,诗境虽然扩大了,所存的诗倒很少。”【7】1904年,白石随王湘绮游南昌,七夕那天,湘绮首唱“地灵胜法汇,星聚及秋期”,令诸弟子联句,大家都联不上。白石感到惭愧,回家后把室名“借山吟馆”的“吟”字删掉,改为“借山馆”。《白石老人自传》谈及这件事时说:“虽说我也会哼几句平平仄仄,怎么能自称为诗人呢?”决心要“多读点书,打好根基”【8】。但这个愿望直到远游之后,即1909至1916年在乡间幽居时期才得以实现。大约七八年中,他闭门索居,“天天读些古文诗词,想从根底方面,用点苦功。有时和旧日诗友,分韵斗诗,刻烛联吟,往往一字未妥,删改再三,不敢苟且。”【9】至1914年,积诗“一千二百余首,为儿辈携出而失”,无奈之余,“于友朋处搜还之诗笺计诗四百二十首,亲手抄为四本,以二本寄湘绮师删改,不数日师殁,其稿又失。”至1917年,他避难北京,将所存二本诗稿送请樊樊山删定,【10】樊山赠他一诗一序,但这些诗十年后(1928年),才得以影印,这就是《借山吟馆诗草》。

      北京画院藏有二册《借山吟馆诗草》,一册稍大,为影印本,一册稍小,为手稿本。这里选印的是手稿本。手稿本与影印本内容相同,但诗的排列次序不同。影印本从《题石门画册》诗始,终于《今日》诗。手稿本从《还家寄宝觉禅林僧》诗始,终于《长安远》诗。细察可知,两种本子都分为两部分,即从《题石门画册》至《长安远》为一部分,从《还家寄宝觉禅林僧》至《今日》为另一部分。在两个本子中,两部分的先后次序恰相反。1962年,黎锦熙编《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依照手稿本排列,即《还家寄宝觉禅林僧》至《今日》部分在前,《题石门画册》至《长安远》部分在后。

      在手稿本《题石门画册》诗的空白处,有“樊山拜读”四字,并钤“樊樊山”朱文印。齐白石在这一页作眉批曰:“予自序所谓仅留此二本。此第二本也。故有樊君书有“拜读”字,并印记于此页。”这就是说,前述诗稿的两部分即白石所言之“二本”,而从《题石门画册》到《长安远》部分,便是其中的第二本。这也就是说,这个手稿本,正是那“仅留”的二本。

      《借山吟馆诗草》的创作年代,是白石远游归来之后的1909年(己酉)至定居北京的1917年(丁巳)之前。【11】这一点,黎锦熙在《齐白石作品集·诗集序》已指出,不具述。

      那么,《借山吟馆诗草》手稿本抄写于何时?黎锦熙《齐白石诗集·第一辑》说:“此辑是白石老人于1928年自订、手写、影印的一册诗稿,原题《借山吟馆诗草》。”【12】此说有误。齐白石在序言中明明写着,这是他1917年送樊樊山“删定”之前“亲手写”,怎么会是1928年手写?那么,是“1917年前”的哪一年手抄呢?诗草本身已有答案—诗中唱酬涉及的内容,皆为远游归来乡居之事,所唱酬之对象,皆乡居“借山吟馆”时期所交人物,而最晚的纪年诗作于“丙辰”即1916年四月。由此,可大略推定《借山吟馆诗草》抄写于1916年四月至1917年春到北京之前。

      还需要说明的是,黎锦熙编入《齐白石作品集》的《借山吟馆诗草》,删掉了手稿本中的《吾家廷襄以人到中年万事休句冠首作七律诗。余亦用其句》和《如儿求学戏示》二诗。因此,这个手稿是白石自编《借山吟馆诗草》最全的本子。

      《借山吟馆诗草》中的诗怎样呢?

      樊樊山的评价是:“濒生书画皆力追冬心,今读其诗,远在花之寺僧之上。真寿门嫡派也。”“凡此等诗,看似寻常,皆从刿心鉥肝而出。意中有意,味中有味,断非冠进贤冠、骑金络马,食中书省新煮饪头者所能知。惟当与苦行头陀在长明灯下读,与空谷佳人在梅花下读,与南宋前明诸遗老,在西湖灵隐昭庆诸寺中,相与寻摘而品定之。”【13】

      樊樊山的称赞,使齐白石非常高兴,但这些诗是否像樊樊山说的那样,与隐逸的“南宋前明遗老”诗格相近呢?从《借山吟馆诗草》收入的作品可知,它们写安居茹家冲的生活,包括农事、会友、写景、写人、酬答、题画等等,意态安详、闲适而自足,完全没有“南宋前明遗老”诗的忧愤感时之慨。典型的诗是这样的:

      筠篮沾露挑新笋,炉火和烟煮苦茶。

      肯共主人风味薄,诸君小住看梨花。

      ——《小园客至》

      野雀山狸惯一家,扰人鸡犬觉声哗。

      半春俗客亦无到,昨夜东风开李花。

      ——《花朝后四日小园看果木》

      前村雨过稻梁齐,送老相亲只杖黎。

      背岭出游当岭返,宅居不惯辨东西。

      ——《雨后闲行》

      以悠然自得的心情描绘“落日呼牛见小村”“细看晨露贯蛛丝”的乡居生活,描绘睡迟、梅开、野望闲行、夏日高卧、秋日山行、舍外饮酒等等。《白石老人自传》说:“这十年来,喜读宋人的诗,爱他们轻朗闲淡,和我的性情相近。”【14】应该说,这种“轻朗闲淡”的诗风主要不是所谓“性情相近”,而是与白石这十年闲适的幽居生活相一致。这也表明,齐白石此时期的诗,写出了自己的生活感受和情感状态,再不像《寄园诗草》那样模仿唐人了。他已经超越了模仿,进入了自由抒写的阶段。樊山指出这些诗非达官贵人“所能知”,很有道理,但他似乎并不很理解诗人深挚的农家情怀,只以宋明遗老、苦行头陀、空谷佳人之类喻比,不免隔雾望花,缺乏切近感。

      三、晚年诗作——《老萍诗草》、《白石诗草》等

      1917年,齐白石因家乡兵乱,避难定居北京。到1933年春,自编了八卷本《白石诗草》(原题《白石诗草二集》),所收入者,基本是这十六年间之诗。白石手稿中的诗,最晚作于1932年(壬申)。这些手抄诗稿,计有《《丁巳、戊午诗文集》、《老萍诗草》、《白石山翁诗草》、《白石诗草·甲子乙丑》》、《白石诗草·甲子再兼乙丑接丙寅》、《白石诗草·乙丑十一月起》、《白石诗草·庚午至壬申》七本。其中《白石山翁诗草》、《白石诗草·甲子再兼乙丑接丙寅》后半部,皆为齐白石三子齐子如手抄,不在本书选收之列。

      这些诗大抵可以1924年为界,分为前后两个时段。前一时段,齐白石初到北京,名气不大,收入不多,带着孩子,居无定所,而湘乱未息,还要频频返乡,照顾年迈的父母和一家妻小,奔波劳碌,感慨郁积,遂发之于诗。先前的闲适安居生活被劫难和乱离代替,诗的内容和风格也发生了变化。【15】齐白石自己在谈到这些诗的创作背景时写道:“民国丁巳,湘中军乱,草木疑兵,复游京华。是冬兵退,乃复归来。明年戊午,骚乱尤甚,四围烟氛,无路逃窜。幸有戚人居邑之紫荆山下,其地稍僻,招予分居。然风声鹤唳,魂梦时惊。遂吞声草莽之中,夜宿于露草之上,朝餐于苍松之阴。时值炎夏,浃背汗流,绿蚁苍蝇共食,野狐穴鼠为邻。殆及一年,骨如柴瘦,所稍胜于枯柴者,尚多两目而能四顾,目睛莹莹然而能动也。越己未,乱风稍息,仍窜京华。……及至都门,重居法源寺僧舍,以卖画刻印为活计。朝则握笔把刀,日不暇给,惟夜不安眠,百感交集。谁使垂暮之年,父母妻子别离,戚友不得相见。枕上愁余,或作绝句数首,觉忧愤之气,一时都从舌端涌出矣。”(《白石诗草二集·自序》)

      前一时段的诗,多收在《丁巳、戊午诗文集》、《老萍诗草》中,少数散见于这几年断断续续的日记中。《丁巳、戊午诗文集》抄带一篇《祭妻弟陈春华文》,余皆为诗。齐良琨在《老萍诗草》封面上题:“己未原在此部子中。庚申正月起九月止。辛酉正月起。连皮共七十四页。己丑暮春三月十五日,三子良琨敬记。”但查册中之诗, 绝大多数都出自《丁巳、戊午诗文集》,庚申、辛酉、壬戊的诗作,大多在齐良琨所抄《白石山翁诗草》中。不过,仅从白石老人的两个抄本,也能够清楚看出其诗歌创作的深刻转变。

      “樵歌何用苦寻思,昔者犹兼白话词。满地草间偷活日,多愁两字即为诗。”(《自题诗集五首》之一)用语多“白话”,情感“多愁”,正是这几年白石诗歌的两大特色。作于1918年的《题画樊樊山先生京师》大约是齐白石最长的一首歌诗,记述他与樊樊山的交往,回顾从远游到兵乱的十五年经历,集纪事、写景、述怀为一,洋洋五十余言,苍浑沉郁之气贯注全篇,最后写道:“细雨横风宾客老,轻裘缓带故人非。可怜身世寒蛩似,号向人前听者稀。”“我欲借公门下住,秋雨打门红叶飞”点出要避难北上的主题。《兵后杂感》、《京师杂感》、《谢袁煦山》、《题宾曙碉楼》、《己未三客京华,闻湖南又有战事》、《时叹》、《二月十五日,家人避乱离借山,七月二十四日始归》、《避害夜宿紫荆山草莽中,大雨》诸篇,都直接描绘兵灾、劫掠、乱离,抒写焦虑、痛苦、压抑的心境。如“祝融天际白云寒,南北相征战未还。”“月黑龙鸣号夜鸟,一时逃窜计都无。”“七月玄蝉如败叶,六军金鼓类秋砧。”“五洲一笑国非亡,同室之中作战场。”“四顾万方皆患难,诸君挥泪再思量。”“欲化云飞着何处,昆仑嫌近祝融低。”“老鬼画符时不合,故山埋骨死犹忧。”“折腰靖节已堪伤,乞米昌黎可断肠。”“佛家财宝五家通,乱离心情万事空。”“愁似草生删又长,盗如山密难铲平。”“同病相怜老乱离、草木皆兵、瑶池此去休回首。买邻未卜伤残劫、蚁蜂俱贼、山馆归来一断魂。” ……这样的诗句、联语,令人想起杜甫在安史之乱期间“伤老,悲离,忧乱”的名篇,极少有前一时期的“轻朗闲淡”了。1933年,白石在致张次溪的信中,曾对中年和老年诗作了一个比较:“中年作,句颇安逸。今将刊者,十六年来之作也,伤老多忧。”【16】“伤老多忧”四字,概括这些诗至为恰当。

      诗中也描写了初到北京时的生活与心境。“大叶粗枝亦写生,老年一笔费经营。人谁替我担竿卖,高卧京师听雨声。”这是说在北京卖画的艰难。“芦荻萧萧断角哀,京华苦望家书来。一朝望得家书到,手把并刀怕剪开。”这是写思念家人又担忧家人的心情。“禅榻谈经佛火昏,客中无物不消魂。法源寺里钟声断,落叶如山昼掩门。”这是写居住僧寺时的困顿和寂寞。“槐堂六月爽如秋,四壁嘉陵可卧游。尘世几能逢此地,出京焉得不回头。”这是说他和陈师曾在艺术上的相知与友谊。诗中的情感,有焦急和沉郁,也有舒缓和快慰。

      大约1924年后,湘潭一带的战事和匪扰相对平息,白石在北京的生活逐渐稳定。画名也逐渐大起来。仍有伤感乱离的诗作,如1924年的《枕上》:“听邻窗半夜鸡,八春离思太凄迷。浮萍飘荡根何着,鬼道揶揄手敢携。南地不容乌鸦哺,北地亦有杜鹃啼。飞魂更怯还乡梦,绕屋愁云旧种梨。”虽然居京已经八年,齐白石仍然觉得自己是无根的浮萍。湖南有父母妻儿,北京又添了两个孩子(良迟、良已先后诞生),两头牵掛,难免有“凄迷”之叹。但总的看,抒写乱离的忧愤之气,逐渐转化为思乡的深挚之情。像“八哥吾亦思归苦,乌乌私情杏坞巢。”“无计安排返故乡,移干就湿负高堂。”这样的句子,时时出现在作品中。题画诗、赠友诗、写景诗,以及追忆少时经历与家乡风物的作品大大增加,诗境也渐趋平和,时有奇思妙想、信手拈出的神来之笔。白石好友王仲言在《白石诗草二集·跋》中说,这时期之诗“有东坡放翁之旷达,无义山长吉之苦吟”,又说“题画之作独多,然皆生面别开,自抒怀抱,不仅为虫鱼花鸟绘影绘声而已”事实上,后一时段的诗,取材之广,内容之富,体悟人生之深,驾驭语言能力之强,比前一时段都有超越,在白石晚年诗中具有很强的代表性。

      齐白石的题画诗,都是有感而发,或直陈心曲,或借题发挥,或联类喻比,表达出彼时彼地的处境和心曲,对人生、艺术和画史的看法。即便不很讲究修辞、韵脚或平仄,也多有生活气息,率真感情或妙想奇思,在20世纪的题画诗中独树一帜。试举例:

      乱涂几丛树,远望得神理。

      漫道无人知,老夫且自喜。

      ——题山水

      咫尺天涯几笔涂,一挥便了忘工粗。

      荒山冷雨何人买,寄与东京士大夫。

      ——题山水

      十年种树成林易,画树成林一辈难。

      直到发亡瞳欲瞎,赏心谁看雨余山。

      ——题雨后山村图

      未工拈箸先拈笔,老手何时始值钱。

      颓管有灵非学力,忽然花草忽山川。

      ——题山水杂以花草

      有色青松无恙风,太平山水在胸中。

      鬼神使之非人力,他日何人识此翁。

      ——题山水

      这几首作于1924、1925年间的诗,都是说山水画。齐白石初到北京,画山水很多,但除了陈师曾、胡佩衡少数友人之外,其粗简风格不大受欢迎,很少能卖。1922年陈师曾将他的几幅山水带到日本,竟大受欢迎,卖价很高。从这几首诗,可以看到他在艺术上的自信态度。正是这种态度,支撑着他一往无前地探索和创造。

      雪冷冰残肌骨凉,金农罗聘逊金阳。竹篱茅舍心如铁,百里无闻可断肠。

      ——题友人画梅册子

      清平自负懒头陀,十六年前丑不讹。惭愧微名动天下,感恩还在绿林多。余年五十四,画名不出长沙。因丁巳乡乱,余避匪居京华,始得中外皆知。

      ——题十六年前自作之画

      前一首诗,谈金阳的遭遇。金阳即尹金旸(1858-1919),字和伯,湘潭人,曾入曾国藩幕,被聘为曾纪泽之师。后隐居故里。善绘画与摄影,尤长于画梅。齐白石、陈师曾都得到过他的指教。在白石看来,尹金旸画梅不弱于金农、罗聘,但隐于乡间,画名很低。后一首诗,说自己因避乱北上,经过十六年的奋斗,“名动天下”,他要“感恩”于那些驱赶他来京的兵匪。这使人想起白石老人的一方印章“故乡无比好天恩”,意思说,故乡虽让人留恋,但没有北京这样能够成就艺术家的环境条件。从这两首题画诗,可以窥见白石老人对人生际遇的认知与感慨。

      黄花翠竹影交枝,风急霜严要护持。

      各有本心忘不得,年年相重岁寒时。

      ——题金拱北所赠菊竹画幅

      20年代初,齐白石的大写意画风受到北京一些画人的贬斥,被尊为北京画坛“广大教主”的金城(拱北)提倡宋代工致画风,但也尊重齐白石的追求,二人互有赠画和赠诗。白石这首题诗,以金城所画“黄花翠竹影交枝”的形象比喻不同画人和绘画各有“本心”,又共生共存,应该相互“护持”,成为“岁寒”之友,而不要“风急严霜”,彼此侵袭。这种曲折而又善意的隐喻,显示出齐白石的智慧。

      槐堂风雨一相违,君在欢愉变是非。师曾在日,文酒诗画之交游,此时已分为两党。此后更谁强夺扇,不劳求画画将归。

      ——题陈师曾为余画扇

      陈师曾逝世于1923年,金城逝世于1926年。二位北京画坛的领袖人物去后,“中国画学研究会”分裂出“湖社”,同为金、陈弟子成为“两党”,一度如同水火。白石怀念友人的这首小诗,直接抒发了对北京画坛势力之争的遗憾与失望。

      听得敲门便快开,纵非担水即煤来。

      九年胜念阿弥陀,未入青山活砍柴。

      ——应门

      青门经岁不常开,小院无人长绿苔。

      蝼蚁不知欺寂寞,也拖花瓣过墙来。

      ——小院静坐

      前一首写应门—不是迎接客人,而是迎接送水送煤的工人。他来到北京后,不再上山砍柴,挖井取水,他感到对城市生存的一种满足,也生动写出他20年代中期已经相对安定的生活与心境。

      后一首写小院的寂静。白石老人说,作画乃“寂寞之道”。居京四十年,除了到北京艺专上课,就是终日关门作画刻印。如他自己描述的“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砚田牛未歇,落日照东厢。”笔如农器忙的劳作和寂寞的小院静坐,透露着晚年齐白石杰出艺术创造力的奥秘。

      参差落木过西风,菊到开时万卉空。

      雪正欲寒霜又冷,同侪只剩老来红。

      ——菊·老来红

      欲工变化岂天功,满院青青百草同。

      始到残秋方出色,众中分出老来红。

      ——老来红

      这是以菊花和老来红自喻。齐白石年近六十实行“衰年变法”,经过十年探索,终于大器晚成。对此,他是很骄傲的。这二首诗写于20年代中期,表明此时他的变法已获得很大成功。这成功固然离不了天分,更离不了虚心学习、艰苦探索和自强自信。

      这时期的题画诗,寄情、言志、喻理,有时联及他的生活经验、个人与家庭遭遇,是我们读懂、理解白石老人的一条重要途径。如《画猎人题句》:“雪风吹鬓独徘徊,寒透狐裘冻不开。我劝此翁忘得失,泥炉杯酒好归来。”诗描述一个画面,暗示一个道理:人生在“寒透狐裘冻不开”的时候,需放下一时的“得失”。又如《题种瓜》:“青天任意发春风,吹白人头顷刻工。瓜土桑阴俱似旧,无人唤我作儿童。”古人多有慨叹人生短暂的诗句,如“人之百年,犹如一瞬”(王勃);“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古诗十九首》),但白石的朴素描述无一丝悲情,感慨之情却是一样的。再如《题画芭蕉》:“留得窗前破叶,风光已是残秋。潇潇一夜冷雨,白了多少人头。”语近白话,叙述平淡,意味无穷,却没有哀怨和悲凉,这与一般士大夫的生命感喟很有些不同。再如《题画八哥》:“不如鹦鹉语言乖,好学金人口不开。幸得羽毛无所取,筠笼有食可下来。”意思是说话不乖巧,像铜人三缄其口,毛羽又不漂亮,这样的八哥可取笼中之食,因为没人捉它。相反,乖巧漂亮未必都是好事。画的是八哥,隐喻的是人生体验。

      对于齐白石的诗,历来评论者不多,且意见不一。对此,白石自己是清楚的。他在《自传》中说:“我的诗,写我心里头想说的话,本不求工,更无意学唐学宋,骂我的人固然很多,夸我的人却也不少。从来毁誉是非,并时难下定论,等到百年以后,评好评坏,也许有个公道。”1933年,为编《白石诗草二集》,张次溪请了一些诗人学者及白石老友题词,但这些作题者大都循依古例,说些无关痛痒的颂美应酬之词,远不如白石自述、自序写得真诚动人。诸如“想象耽奇句,天花照眼明”(赵幼梅);“粗枝大叶诗如画,天趣流行水涤肠。不食人间烟火气,乱山深雪菜根香”(杨云史);“诗中有画画中诗,画意诗心相与追”(李释堪)之类。不过在30年代,他们对齐白石诗作表示的支持,老人感到是“足慰我心”的。

      对齐白石的诗有切当看法者,以黎锦熙、瞿兑之、艾青为代表。黎锦熙说:“白石自诩能诗,且谓诗优于画。他生前的老朋友们多不同意他这个意见,说他诗中用词造句常有欠妥之处,又爱把口头语入诗。其实,他对于旧体诗的写作基础是打得扎扎实实的。中年以后意境渐高,要在词句间讲求简练,又常运用口头语来发挥他的创造性,都不为古典作家偏重规格和爱弄辞藻所害。”(黎锦熙:《齐白石的诗》,见《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

      瞿兑之说:“以余观之,其诗清矫,近得明人神髓,远含郊、岛意味,即在诗人中亦当占一重要位置。盖与湘绮虽面目迥异,而取径高卓,不随流俗则同。工诗者固多,而摆脱诗家一切习气乃至难。此真所谓诗有别裁,非关学也。”【17】

      艾青说:“我特别喜欢他的诗,生活气息浓,有一种朴素的美。”【18】

      注释:

      【1】1933年刻印的八卷本《白石诗草二集》,最初曾经诗人樊增祥审定,1932年,白石把他整理好的诗稿由京寄湘,请王仲言选校。后再黎锦熙选择润色。齐白石在《自题诗集五首以补自序之不足》诗的注中说:“此集呈樊山老人选定。其句有牢骚者,或未平正者,痛删之。复倩仲言社弟重选。其句虽淡雅,而诗境未高者,或字样奇险者,又删之。再后请劭西君校订抄诗者之错误。竟于樊王删弃者,选回一百余首。”樊增祥(1846-1931),字嘉父,号云门,别号樊山。湖北恩施人。光绪进士,同光派著名诗人,曾师事张之洞,任陕西布政使、护理两江总督。齐白石第一次远游西安,与樊相识。后为白石《借山吟馆诗草》作序。王仲言(1866-1938),名训,字仲言,号退园、言川,湘潭人。以塾师为业,擅诗文、金石学,存世著作有《退园诗草》八卷。齐白石的老师胡沁园是他的堂舅,他的女儿嫁齐白石的二子齐良仁,因此二人又是儿女亲家。齐白石学习诗文,多得益于王仲言的帮助。他曾在日记中写道:“仲言社弟,友兼师也。往后凡关他的片言只字,是吾子孙,都要好好保存,视为珍宝。”黎锦熙(1890-1978),字劭西,湘潭人,著名语言学家,先后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其父黎松安是齐白石好友,因此自幼与白石相熟。1932年底,齐白石接到诗草校稿后,写信给黎锦熙表示感谢,说从校稿“始知先生费精神不少,可谓字字留心看过。甚感,甚感”。经过这些先生删改润色的诗,固然在文字上更讲究了些,但也多少失去了原诗的本来面貌。

      【2】黎锦熙:《齐白石的诗》,《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第1-2页。

      【3】齐璜:《白石老人自传》,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版,第46页。

      【4】转引自胡适、黎锦熙、邓广铭编:《齐白石年谱》,中华书局,1949年版,第11页。

      【5】黎锦熙:《齐白石的诗》,见《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第3页。

      【6】《齐白石年谱》,第11-12页,胡适按语。

      【7】黎锦熙:《齐白石的诗》,见《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第3页。

      【8】《白石老人自传》第54页。

      【9】《白石老人自传》第60页。

      【10】齐白石:《借山吟馆诗草》自序,1928年版。又见《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第3-4页。

      【11】黎锦熙编:《齐白石的诗—〈齐白石作品集〉诗集序》,《齐白石作品集·第三辑·诗》,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

      【12】同上书,第1页。

      【13】樊增祥:《借山吟馆诗草序》,同前注。

      【14】《白石老人自传》第65页。

      【15】黎锦熙:《齐白石的诗》,见《齐白石作品集·第三集·诗》,第4-5页。

      【16】齐白石:《与张次溪书》(1932年中秋后二日),《齐白石文钞》,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96页。

      【17】瞿兑之:《齐白石翁画语录》,《古今》,1943年11月。

      【18】艾青:《忆白石老人》,《白石老人自述》(附录),岳麓书社,198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