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像,1926年摄
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一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
—— 林风眠
1999年,林风眠百年诞辰。
“林风眠之路——林风眠世纪回顾展”在上海美术馆开幕。
墙上挂了一幅抽水马桶的黑白照片,一旁写着小字——20世纪60年代末,林风眠把大量作品冲毁在这个抽水马桶里…
“‘文革’中,林风眠在恐惧与忧郁中,把几十年心血凝聚成的成千幅画作,从这个抽水马桶冲走。”
这个马桶在上世纪50年代林风眠在上海住的寓所二楼,那是一幢两层红砖墙房子,他在这儿,一画就画了几十年。
林风眠在上海南昌路的寓所
林风眠原是叫“绍琼”,小名阿勤。1906年开学启蒙时取名“凤鸣”,一直1919年他到法国留学一直还在用这个名字。
第二年,林凤鸣改自己名字为“林风眠”,意为“凭风而眠”。
晚年时人家问起此事,他打趣道:“不叫了,在风里睡觉了。”
木心在《双重悲悼》中回忆对林先生的印象:
“中等身材,深褐色皮鞋,爱因斯坦也爱穿这种圆头厚底的;隐格花呢宽裤,灰米黄粗绒线高领套衫,十分疏松,脸上布满笑容,所以看不清,只觉得颜卢光润气色极佳,头戴法兰西小帽,也深褐。另外,一只烟斗——林风眠。”
当时的木心觉得,在红旗成阵,锣鼓喧天,处处高呼万岁的中国大陆,见到林先生,“就等于证明除了红旗锣鼓军装人民装,还有别的可能的‘现实’存在。”
1950年代的林风眠,在杭州玉泉寓所。木心写下的印象,正是去玉泉寓所拜访林先生所写下的。
他蹀躞在杭州艺专的展厅里,站在林先生的画前,竟觉得“清洁的空气施施然透进来,窗外是欧罗巴,是法国,自由人的天地……”
林风眠的《紫藤》、《绣球花》,在那些张牙舞爪的革命木刻油画中,显得“一派静气,楚楚动人”。
林先生是真真画如其人,彼时那些接受过西方教育的画家,已经在暗中受到了越来越多的监督、歧视,他还在定心静气地画着。
南昌路二楼的灯光,微微亮着,常常,林风眠一画就画到了早上。
1963年,林风眠在上海南昌路寓所画画
在写给木心的来信中他写道:
“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
确实,这个在1900年出生,与20世纪同龄的老人,踽踽独行了太久。百年间发生的那些中国的、西方的、艺术的大事件,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烙印。
1925年冬天,林风眠从法国归国的船才刚抵达,就看到岸上已经拉了红色条幅,上边写着:
“欢迎林校长回国。”
连他自己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就被学生们一路带到了国立北京艺专。26岁的他,成了20世纪全世界最年轻的高等艺术学府校长。
年轻的林风眠,这就甩开膀子决定大干一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改革。
最早,齐白石正是林风眠再三延请来教中国画的。要知道,那时候的齐白石,还仅仅是作为雕花木匠出身的齐白石,让木匠当大学教授?一时遭到了校内不少反对。
连齐白石自己都说,“自认是乡巴佬出身,到洋学堂去教习一定不容易搞好的”,对此事再三推辞。
过了些日子,林风眠又登门邀请白石老人,言辞恳切,齐白石这才答应了下来。
那时候齐白石已经65岁了,林风眠就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把藤椅上课,下课后,又亲自送老人到校门口。
这下,齐白石彻底安心了。他握着林风眠的手说:“林校长,我信得过你了。”两人的情缘,也由此结下。
北京画院所藏的一件《鸡图》,正是1931年林风眠赠予齐白石的,最近在北京画院美术馆的“清寂鹜影——林风眠艺术精品展”中展出。
画上以浅淡的墨线,潇洒流畅地画出三只白羽鸡,鸡冠如红宝石般闪烁于其间。笔墨简括,清新。钤印:“林风眠一九三一”(画印款)。应是离京后,任教于杭州国立艺术学院以后的作品,同类题材的样式不见于林风眠后来的作品。
林风眠就是这样不问门派,把各路画家请来了学校。1928年,他受蔡元培之邀,赴杭州主持筹办国立艺术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并任院长,他请潘天寿教国画,还请来法国印象派画家科罗多教油画。中国艺术界,有了新的气象。
不动的斯芬克士,最终是被动了。
1966年,“文革”开始。林风眠意识到了毫无退路的境地。
20多年的直角傅雷夫妇双双自尽,林风眠即可派学生去傅家证实了消息,预感到在劫难逃。
他翻出自己两千多张作品,一张张忍痛浸入浴缸,拿木棍搅成纸浆,然后再一点点用马桶冲走——不敢在屋里烧画,怕一旦烟囱里冒烟引起怀疑。
林风眠很决绝,说:“只要人在,画还会有。”
可实在难以想象他在自毁作品的心情,或许自毁好过眼见他们被毁,可分明这痛苦来得成倍地多。
林风眠《罐》 40年代 67x67CM
果然,林风眠不久就被拘留在上海市第一看守所——这是当年关押重大政治犯的地方,他们给林风眠罪名是“日本特务”。当时,林风眠已年近七旬。
这是根本无法承认的“罪行”,年迈的林风眠双手被反铐,手铐几乎都嵌进了肉里,就连吃饭时也不给解铐。
这是钱君匋先生回忆林风眠时提到的往事,这个老人就只能把嘴凑到饭盆前,用嘴去够饭菜,如同牲口一样。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五年。
漫长的日子里,林风眠几乎每天都能听闻朋友们自杀的消息,可他说:
“我绝不自杀,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
1972年底,周恩来的干预下,林风眠终得以获释,但境遇仍是窘迫,看守所非人的遭遇留了一身的伤病给他。
直到文革结束,1977年,林风眠才被允许带走34幅旧作,去巴西探望已分别22年的妻儿。
那些带不走的画作,他全部送给了朋友们。
“我所曾经见过的林风眠先生的杰作,是从1955年至1965年这十年中的近百幅画,其中之板书,曾被赞为:像/花一般的香/夜一般的深/死一般的静/酒一般的醉人。”木心先生还曾这样写道。
可正是这些画,被画家亲手毁灭了。
这只是林风眠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
如果你知道他全部的故事,再来看林风眠笔下的孤鹜,会格外触动。
淡淡水墨,潇洒的线条,勾勒出这些生灵,在苇塘与天地间孤独飞过。
所有如铅般沉重、艰辛的往事,似乎都消失在湖面之下了。再回想先生苦难岁月,心有不忍。
林风眠《三只梨》50年代 68x68CM
我们所见渗入林风眠画作的气质,也是他这长长一生的主旋律。只不过,他笔下的孤独,是沉静的、平和的,甚至还带着诗意。
不了解的他的时候,看惯了他画的侍女、画儿,只是感受到表面的安静与诗意,回过头再看,才体会到林风眠骨子里的那股劲儿。
也难怪,他会在临别时为艺专的学生们写下“为艺术战”这样的口号。
这个山村石匠艺人的孙子,始终记着祖父从儿时就给他的教导:“你将来,什么事都要靠自己的一双手”。
像个隐士,像个战士,独自一人奋斗着。
如今,林风眠已经是现代美术史上无法被抹去的一个名字。
很难想象,他生前那段声明并不显著,甚至遭到欺压的日子。甚至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人们不愿提起他。
他的一生,就如同他为自己改的名字一般,孤独、沉静、平和,哪怕这中间有过大段岁月的挣扎与苦难,最终都不再被耿耿于怀,唯有艺术支撑到他离世为止。
1970年代末期,林风眠在香港定居后,从未停止画画。凭借记忆,他一幅幅地重新画下那些被自己亲手毁掉的画儿,一直到91岁高龄。
临终前五年,林风眠寄给吴冠中一幅作品留念。画的是苇塘孤雁。
吴冠中当即复信,并附上这样一首诗:
捧读画图湿泪花,青蓝盈幅难安家。
浮萍苇叶经霜打,失途孤雁去复还。
孤雁已归,可林风眠终于是长眠风中,所幸,还有艺术尚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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